自那日送酒入宗归来,张明心每日爬铁链、砍木之时,六师兄风不寻再不陪同。
每日张明心日中砍木归来,皆是见得往日那常笑的风不寻,呆呆坐于石屋之外某处,或是喝酒,或是远看。平日里,也是少笑了许多,许多,随着日落日出,风不寻脸上一日比一日忧伤。
师父煮酒之时,也均是张明心抱柴、堵气,从不见风不寻进屋,就是每月入宗送酒,也是师父亲去。
那木丝垛,却是只多不少,怪的是那木段堆,也不见少得。
张明心想不懂六师兄之事,只是每日更加勤奋。
特别是那晚上炼气,不到身上灼痛如焚骨烧心,便不停下,丹田之中那丝浊气,倒是浑厚了些,每日砍木劈柴,运起气来,成果显著,只是运气之时,灼痛比炼气难受数倍,那酒虽止得灼痛,但喝得快了许多,每日煮酒,师父数句之后,便借题骂着张明心。
日夜如梭,修道之人,少记时日,因为寿长,也难记得。
这日,张明心正在劈柴,天上流光划过,数道御器光芒破空而来,落在石屋门前。
领头一人,瞟了张明心一眼,大声喊道:“你师父呢!”
那人脸上威严倨傲,张明心隐隐认得,是律宗首座全通道人,当日三清殿中,拍了自己肩膀的人。
张明心愣着还未回答,风不寻的声音已是传来:“家师正在屋内歇息,不知律宗首座来此,有何要事,我通知家师。”
风不寻一脸冷峻凌然之色,早从石屋墙边站起,一身笔直,垂下的双手微张。
张明心从未见得,风不寻如此模样,忽而想起,先前送酒后回谷路上的事,心中也是一阵紧张。
“哦,白日中照,还在睡觉!你师父真是闲得很,难怪也无几个弟子。”全通道人脸上带着取笑嫌弃之色,声音怪着说道,闲得很三字,说得极重。
风不寻回道:“师父年老,总是嗜睡些,首座若是有事,可坐着等等。谷中无茶,怠慢了首座了。”
“先前早派人知会,玄宗新弟子求剑这等大事,你们师父记不得,你们做弟子的,便也不知?你等守在此处,便是整日偷闲打盹的吗!”全通道人大怒,说话之间,脸上肉抖得厉害。
风不寻听着,脸上惊变:“不是那事……这么快?”
风不寻脸上尽是忧伤,略一低头,又是抬头,话中却依然硬硬:“首座见笑了,莫不是,这入谷求剑,我们这些弟子,也有份?”
风不寻侧眼瞟了一下张明心,张明心瞧见,却不知其意思。
“哼,你这口气,你们一宗,皆是目无长辈的么!”听着风不寻话中似有话,全通道人更怒,忽而又转冷笑,“你这弟子,我记得上次并未进过藏剑谷。就是守着这谷这山,偷偷进了,你这新入门一年的师弟,宗门盛事,也不参与?”
“我师弟,必然是要参与的。”风不寻淡笑,微微点着头,那脸上却是一脸心机:“只是这宗门盛事,既与我师弟有关,入谷求剑是一件,这另一件,必然也是与我师弟有关罢。”
全通道人听着,脸上冷笑突变,黑下脸来:“小小年纪,好重的心计,你竟是想你师弟,参与宗门‘玄门试’?哼哼,你们也算宗门之内,想要参与,有何不可!”
全通道人顿了顿,阴阳怪气地接着说:“只是玄门比试,精英齐聚,往年数次,均有人重伤或残,你这师弟,本就有缺,别再少点什么,你这做师兄的,可不好照顾啊!”
风不寻听着,脸上惊讶变色,又转愤怒,刚想接话,石屋门洞走出一人,却是师父醒来,走出门来。
“吵什么吵什么,什么玄门试,你们两不好好劈柴,又偷我酒喝,胡言乱语了么!”师父一手擦着眼睛,打着哈欠,张大嘴间,却是见着全通道人等数人,“阿嚏,是全通首座,石屋内坐?”
全通道人见着老人,“哼”了一声,算是拒了。
“也罢,屋内无椅,还是站着好。”老人席地坐下,从腰中取下葫芦,灌了一口,哈了口气,也不说话。
全通道人也不看老人,强忍怒气,肃然说道:“明日,宗内新弟子求剑,六宗未曾入过葬剑谷谷的弟子,日出之时,便齐聚葬剑山。”
“你们聚,你们聚。”老人继续喝酒。
“放屁!那山为藏剑谷入口,宗内之人多年不上山,何来认路之人!你们出一人,引路上山!律宗派人于山上护法!先于山上求剑,不得再入谷内,是宗内求剑规矩,你,你……”全通道人,脸上胡子倒竖,盛怒之极。
老人眯着眼看了全通道人,良久,点了点头:
指着风不寻说道:“他,早已被逐出师门。”
又指张明心:“他,还上不去。”
又指着自己:“我,怕摔死不上。”
……
入夜,张明心在空地上盘坐,也无心炼气,只是闭眼养神,偷偷听着,石屋之内,零星传出的话语。
律宗首座等人,怒气冲天地御器而去后,师父又入了石屋,风不寻难得抹了摸张明心的头,眼中闪烁,便连连劈柴至日落,那空地上,多了几垛高高的不尽木木丝。
日落之时,风不寻才停下,走入木屋。
张明心忽然想起,风不寻半年多来,今日竟是第一次入石屋,先前,均是呆在屋外,或是打坐、劈柴,或是发呆。
室内,风不寻低头跪着,不时问着一句,说着一句。
“师父,明心师弟这魂魄,怎会如此?”
“师父,他不能感得身外天地灵气,那体内修的是……”
……
“师父,不若我带师弟下山!”
“放屁!”自风不寻跪着,问的,说的,老人终未答上一话,终是这最后一句,老人闭着眼便是怒骂,“被逐出师门的是你,与你师弟何干!”
“只是,师弟他再如此修炼,身体必是……”
老人睁眼白了风不寻一眼:“你不如担心,明日他是否上得那山;两年后那什么玄门试,他又否会被你伤之人怨恨!”
风不寻头嗑到地,语中悲戚:“师父,弟子错了。”
老人盯着八卦炉中火光,良久,叹气说道:
“修道之人,道为自选,
自有机缘,自有因果,
生生死死,何须执念……”
张明心听得石屋之内,有人出来,连忙睁眼站起。
“六师兄……”
风不寻脸上本是呆木,看到张明心,撑着一笑:“跟我来罢。”
风不寻,在夜色中,向着葬剑山走去,张明心赶紧跟着。
“此山名葬剑,是七玄宗葬剑埋骨之地。七玄宗规第一条,人死剑在,剑回七玄。”
“先前与你所说,山上点香之地,便是我们醉宗,历代先辈葬剑之地。”
风不寻指点着说,张明心不语点头,这夜里,只看得湖水映月,山影幽幽,铁链荡荡。
“你可上得多少丈了?”风不寻问道。
“七八百丈,需运起玄功,运玄功,只能五百丈。”
风不寻点点头,又说:“快了,你少运玄功,你……哎,少运便是。”
张明心一愣,良久,才轻轻点头。
“那山后,便是藏剑谷,与这葬剑谷一字之差,实是,此处本就为藏剑谷入口。
“明日,宗门弟子便是先上葬剑,在葬剑山求剑,求不得之人,可从山一边放下铁链,从铁链下去,便是藏剑谷,入谷求剑。”
“求得,求不得,皆是机缘,得的是破铁还是神兵,皆是因缘,强求不了。”
风不寻转身,向着山林走去,张明心跟着,却是心中奇怪,今夜风师兄,似是比往日话多了很多。
“我们醉宗,弟子从来不多,所以山上千剑,醉宗才三十余。”
“这辈中,你应为老幺,我排第六,向上,只见过五师兄与二师兄。五师兄很怪,二师兄温和,你以后有机会见着,避着点五师兄脾气。二师兄倒是多回,你终会见着。”
“砍木劈柴,堵气避气,均是我醉宗修炼,特是那堵气避气,你要多练,那日……我们在山中与那律宗弟子,你能避开那棍棒,多是此法功劳。”
“啊,那是修炼么,不是煮酒之用?”张明心听着,奇道。
“是煮酒之需,也是修炼。”风不寻眯眼,似是想着旧时岁月,往日时光。
“带酒了么?”到了山林深处风不寻停下,笑着问道。
张明心怀中,便是抱着木壶。
“来,抓住我,莫松手!”
风不寻拉着张明心,向上跃去,几跃之下,便破开树上积雪,到了树顶。不远之处一棵大树,鹤立鸡群,高于山林其他树木甚多,树顶却光秃,树叶甚少,也无积雪。
风不寻踏雪而走,上了那树,选着个大枝丫,拉着张明心坐下。
“往后,此处便是你的了。”风不寻眼中忧伤,抬头缓缓四看,“白日之时,也是俊美。”
那树观景,可揽众山,四方山林起伏,月照雪影,层层叠叠,真似云间,风来之时,树冠飘摇,恰似云来,有风去时,又似云走。
“师父年迈,你需照顾些。他常骂人,待人却极好的。”风不寻向谷内看去,远山清明,山谷一点残光,却是难见石屋,“若你去宗内送酒,便帮我送些白罐甜酒,给那……给那……柳师姐。”
“嗯”张明心应道,“师兄可自己去送,我怕那,明月师太。”
“白罐上,刻有风字。”风不寻似是自顾自地说着,“你明日若能爬得上葬剑山求剑,我便等你回。若不能……”
“我明日,便会离去。
我走后,你便是这醉宗,唯一衣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