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狐假虎威
“唳——”
湛蓝的天幕下,一只苍鹰翱翔空中,时不时发出鹰唳之声。
在它锋利的目光中,皑皑雪山之间的谷道内似乎爬行着一条慢悠悠的长蛇。
对于它而言,这条慢悠悠爬行的长蛇无疑是当下最适合捕猎的食物。
然而当它准备向下扑击时,那长蛇身上竟然射出了一道残影,吓得苍鹰扑腾翅膀飞离。
“直贼娘!”
“哈哈,给钱给钱!”
谷道上,苍鹰眼中的长蛇并非动物,而是从山丹前往鄯城的队伍。
鄯州与山丹所组成的八百精骑护卫着一千多辆挽马车,而车上除了驾车的鄯州轻骑兵外,还有一袋袋沉重的粮食与豆料、帐篷。
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了四天,如今是四月初五。
“四天才赶了一百八十里,按照这个速度,起码还要走九天才能到鄯城。”
马背上,张昶将硬弓收起来,不顾身旁李骥给钱的调侃,向刘继隆抱怨着此行路程的漫长。
塘骑已经放出二十余里,因此他们的甲胄纷纷放在运粮的挽马车上,每个人都是轻装简行。
饶是如此,但赶路的无聊却还是让他们想着法玩闹。
对此只要不是太过分,刘继隆也不会呵斥他们。
见张昶抱怨,刘继隆看一眼前方的马车,随后扫视谷道。
三斜道全长五百余里,从祁连城直通鄯州治所的鄯城,宽处不过百余步,窄处仅有十余步。
往上看去,山体上还堆积着皑皑白雪,沿途道路鲜少能见到灌木,想要生火都十分困难。
好在谷道内有溪流可以提供用水,加上刘继隆他们准备了足够的煤炭来生火,不然此行还真是难熬。
“忍忍吧,这才十几天的路程你们都叫苦,日后大军动辄数十日的路程,你们怕不是要造反。”
刘继隆给他们打了针预防,结果听得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搭话。
见状,刘继隆也沉下心来,警惕着四周变化。
虽然他不认为拓跋怀光敢于和尚婢婢撕破脸,但以防万一,他还是令张昶他们将塘骑放到了三十里开外。
行军的这几日,刘继隆与尚婢婢交流了不少,其中有几条信息让他格外关注。
河渭二州南部的岷州是昔日吐蕃的硫磺开采地,每年能开采数千斤硫磺来充作药材。
这算是刘继隆这些年所知道的第一个硫磺开采地点,因此他将岷州产硫磺这件事牢记于心。
河西、陇西并不缺乏优质的硝石,而木炭想要获取更是简单,唯有硫磺寻找起来十分困难。
如果刘继隆能集全这三样材料,那么攻打凉州五城便会容易很多。
这个时代的城墙,大部分都是夯土夯实的,因此只需要足够的黑火药,就可以将城墙炸塌。
刘继隆没有记错的话,火药是在唐末开始运用于战争中,宋代就演变出许多火器。
正因如此,宋代许多坚城都开始采取夯土包砖的方式建造。
到了明代,威力更大的火炮出现,因此明代城墙在夯土包砖的情况下,尽量将城墙加厚,使得火炮也无法轻易破开城墙。
后世的许多包砖古城,便是明代遗留的杰作。
刘继隆不知道炸开一道豁口需要多少火药,但只要硫磺足够,他就能生产出足够的黑火药。
他自己去购买硫磺不现实,可如果通过尚婢婢去购买硫磺,那就问题不大了。
在他这般想着的同时,整支队伍也在沿着谷道前往鄯城的路程中越走越远。
从四月初二结束春耕并出发算起,一直到四月十三,他们才走出了三斜道。
正午的烈阳融化了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白雪化作雪水,沿着往年形成的沟壑流入河道。
在此过程中,受益的不仅仅是河西走廊上的河西诸城,也包括紧邻湟水的鄯城。
鄯州下辖三县,分别为治所所在的湟水县及鄯城县,龙支县。
眼下三县都被拓跋怀光收复,但早在战前,尚婢婢就将湟水、龙支两县的人口、粮食迁往了鄯城。
之后眼看鄯城守不住,尚婢婢这才率领三千轻骑开始逃亡,因此在论恐热的杀戮中,鄯州百姓的死伤不算多,只是城外那些墙头草的部落被屠戮殆尽。
随着队伍走出谷道,十余里外便是河湟门户的鄯城县。
两方塘骑已然交涉,并将消息分别传递给了鄯城与鄯州军。
“回禀节度使,拓跋都护率鄯州官员、兵卒在鄯城北门外列阵欢迎。”
河谷平原上,尚铎罗行礼禀告,而刘继隆却看向了身旁的马车。
马车内,尚婢婢闻言也与刘继隆对视起来。
“确定是列阵欢迎,而不是耀武扬威?”
刘继隆一句话让尚婢婢面露尴尬,不过他正是担心这种情况发生,才会特意邀请刘继隆护送他前来。
因此尴尬过后,尚婢婢还是对刘继隆作揖道:“有劳刘果毅了。”
“张昶、李骥、耿明……下令穿甲!”
刘继隆没有回应尚婢婢,而是用军令告诉了他,自己的态度是什么。
拓跋怀光耀武扬威,那他刘继隆也不好畏畏缩缩。
鄯州的情况,尚婢婢已经告诉了刘继隆,总之拓跋怀光是不可能拉出八百精骑与他们对峙的,更别提鄯州的救命粮还在他们手里。
“窸窸窣窣……”
在窸窣的穿甲声中,鄯州与山丹的精骑纷纷穿上扎甲,而后方的鄯州轻骑只需要驾好马车就行。
整个穿甲的过程,山丹军互相帮助,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整装待发。
相比较之下,三百余鄯州精骑却磨磨蹭蹭,耗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才穿戴好甲胄。
单从一个简单的着甲问题,就可以看出两方的水平如何。
好在尚婢婢时常前往山丹,早就知道了山丹军的精锐,对此倒也不觉得脸红。
“出发!”
随着刘继隆一声令下,八百余名精骑开道向南而去。
鄯城附近的谷地十分宽阔,因此开辟了不少耕地。
只可惜,这些耕地都被论恐热的骑兵祸害不浅,虽然已经过去半年,可这片耕地却没有种植作物,想来是被生粪污染了耕地,不休耕照顾一年是好不起来了。
“城西、城南的耕地有多少亩?”
刘继隆侧目看向马车内的尚婢婢,尚婢婢倒也不藏着掖着:“八九万亩。”
闻言刘继隆没说什么,只是埋头赶路。
在他的指挥下,南边的鄯城开始依稀可见。
直到申时(15点),他们距离鄯城不过二三里,已经能遥遥看见大批骑兵严阵以待。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来攻城呢……”
张昶不耐烦开口,耿明与李骥也脸色不太好看。
刘继隆一言不发,只是率领八百精骑一步步靠近鄯城。
他们身上的扎甲在阳光下明光闪闪,而鄯城能穿扎甲者寥寥无几。
刘继隆目力惊人,只是仔细看了看,便判断出拓跋怀光麾下甲兵不会超过五百。
五百甲兵身后是身穿皮袄的数千轻兵,不足为虑。
见此情况,刘继隆也算知道尚婢婢为什么要跑了。
相比较论恐热聚甲兵万余人的规模,就鄯城这点甲兵不跑才奇怪。
只是谁也没想到,拓跋怀光竟然顶住了论恐热的强攻,而且还趁机收复了湟水、龙支二城。
“都护,那是唐军?”
“嗯……”
鄯州旌旗下,一名节儿试探询问拓跋怀光,拓跋怀光应了一声后,便抖动马缰向着山丹精骑走去。
在他身后的数百甲兵与数千轻兵紧紧跟随着他,而他们对面的山丹军也毫不退让。
一刻钟后,两军相距不过五十步,拓跋怀光率先驻牧举鞭,数千鄯州兵卒纷纷停下脚步。
刘继隆带着尚铎罗等百余精骑拱卫尚婢婢的马车前进,最终停在了拓跋怀光面前。
在此期间,拓跋怀光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刘继隆,因为刘继隆不论是相貌还是身姿都十分惹眼。
当然,最令拓跋怀光注意的,还是刘继隆扫视他们的眼神。他眼神平静,仿佛自己这几千人在他面前根本构不成威胁。
“这位便是山丹刘果毅了吧?”
拓跋怀光翻身下马,对马背上的刘继隆抱胸行礼,刘继隆也颔首打量了一眼他。
拓跋怀光身材不算高大,但胜在健壮,看得出是一名优秀的骑将,也难怪历史上他敢率五百精骑突袭论恐热。
打量过后,刘继隆转头看向尚婢婢,只见他刚刚走下马车,目光扫视了一眼鄯城的兵马。
他眼底露出一丝诧异,显然是没想到鄯城会有这么多兵马,而这一切毫无疑问是拓跋怀光的杰作。
“末将参见节度使,幸不辱命!”
拓跋怀光毫不犹豫的对尚婢婢行礼,尚婢婢见状也连忙笑着上前扶起他:“怀光,看来我并未看错你,鄯城果然被你守住了。”
“听闻你收复了湟水、龙支二城,当记大功!”
说罢,尚婢婢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子尚摩鄢,尚摩鄢则是从马车上取下一方木盒。
见到那木盒,拓跋怀光双眼瞪大。
当着他的面,尚婢婢双手接过木盒后走到他身前,笑着道:“这是鄯州节度使之印,今日起你便是鄯州的节度使了!”
“这……”拓跋怀光很想要鄯州节度使的印章,可他却迟迟不敢接过。
挣扎片刻后,他这才行礼道:“节度使,唯有您才是鄯州的节度使,末将怎么敢逾越呢?”
他并非不想要,只是鄯州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粮食问题,而粮食问题只有尚婢婢能解决。
拓跋怀光不瞎,刘继隆那八百精骑身后便是一车车粮食。
这些粮食不止他看见了,他身后的鄯城兵马也看见了。
他是想做鄯州节度使,但他更清楚,自己无法带来粮食,而尚婢婢可以。
只要尚婢婢能一直带来粮食,那自己身后的这群人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自己,投向尚婢婢的麾下。
既然如此,他便只能忍下野心,继续在尚婢婢麾下任职。
若是尚婢婢容不下他,他则是可以率麾下死忠投向大唐。
“呵呵……怀光你误会了。”
尚婢婢轻笑着扶起他,同时将印章送入他怀中。
“我不日将向大唐上表,请大唐册封我为河湟节度使,并出兵收复廓州。”
“届时我往返鄯、廓之地,鄯州便交给你做主了。”
尚婢婢还是一如既往的画着饼,要知道即便他拿回鄯州三城,他麾下也不过就八九百甲兵,三四千轻兵罢了。
这点兵力想要收复廓州,和痴心妄想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为了安抚拓跋怀光,尚婢婢还是先把饼给画出来了。
反正他现在有河西做靠山,根本不怕拓跋怀光对自己下手。
“这……这……”
拓跋怀光想接又不敢接,最后还是尚婢婢强行塞他怀里,他这才接下了印章。
“那末将便接下了……”
“这就对了,怀光!”
尚婢婢明明心里十分不舍,却面上装作十分大度。
“好了。”他转头看向刘继隆:“刘果毅,请命贵部兵马送粮入城吧。”
刘继隆未曾说话,只是颔首之后示意张昶。
张昶心领神会,他先率一百精骑入鄯城查探情况,直到确认没有埋伏后,这才返回阵前,眼神回应刘继隆。
见状,刘继隆便命尚铎罗押运他们身后那不足一万石的粮食入城。
这些日子他们消耗不少粮食,原本起运的一万石粮食,如今恐怕就剩九千四五百石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不是所有粮食,因为刘继隆还要护送六千口汉民前往山丹,因此他只运了八千石粮食进城,剩下一千五百石作为大军返程的粮食。
这点他和尚婢婢早就商量过,因此尚婢婢也没有反对。
“驾!”
“唏律律……”
眼看着一车车粮食进城,鄯州的兵卒纷纷伸长了脖子,生怕那些粮食脱离自己视线后便会消失。
在此期间,刘继隆一直观察着鄯州兵卒的举动,因此在看到他们死盯着粮食的时候,他便知道鄯州粮食不足了。
知道鄯州缺粮后,刘继隆便不再担心尚婢婢安危了。
八千石粮食虽然多,但也不过就够鄯州两万多百姓省着吃一个月罢了。
一个月后,如果没有尚婢婢弄来新的粮食,这群人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这么想着,刘继隆也策马跟着尚婢婢马车进入了鄯城。
对于鄯城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脏乱差,街道上满是牲畜与人的粪便,沿街的屋舍不是废墟就是破破烂烂的。
看到好好的鄯城被拓跋怀光治理成这样子,刘继隆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但凡他治下有两万多百姓,还不用考虑民族问题,他早就玩“高筑墙、广积粮”那一套了。
“吁……”
不多时,众人来到了鄯州节度衙门前。
山丹军与鄯州军将衙门包围起来,生怕自家将军遭遇不测。
刘继隆与尚婢婢等人走入衙门中,尚婢婢当仁不让坐在主位。
轮到次位的时候,拓跋怀光却对刘继隆做出请的手势。
刘继隆倒是没有谦虚,一屁股坐了上去,而拓跋怀光则是坐在了左首第一位。
尚摩鄢坐在右首第一位,依次往后便是他弟弟尚摩曳和尚铎罗、张昶等人。
拓跋怀光那边也坐了一排的人,这其中有他从各州招降而来的人,也有守卫鄯州立功之人。
“怀光,城中还有多少粮草和牲畜?”
尚婢婢入座后,便毫不遮掩的询问起了拓跋怀光。
若是旁人,这个时候肯定会示意有外人在而支支吾吾,但拓跋怀光没有。
他很清楚尚婢婢身后站着的是河西,所以他干脆道:
“城中粮草不足八百石,尚有耕牛三千余头,牧牛五百余头,马匹二千余匹,羊四百余只……”
鄯州的情况一目了然,如果没有尚婢婢带粮前来,恐怕距离分崩离析也不过一两个月了。
刘继隆不知道历史上的拓跋怀光是怎么撑过这段时间的,但他知道鄯州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依附河西了。
“城南和城西,秋收能收获多少粮食?”
尚婢婢没有怪罪拓跋怀光,而是继续笑呵呵询问,似乎局势尚可控制。
见状,拓跋怀光也舒缓了一口气,将情况都交代了出来。
城南和城西的粮食,秋收后顶多收获八万石,顶多支撑鄯州二万六千多军民吃八个月罢了,根本撑不到来年秋收。
闻言,尚婢婢果然看向了刘继隆:“刘果毅,此前借粮二万的约定还算数吗?”
“自然。”刘继隆瞬间明了尚婢婢的想法,无非就是利用自己可以和河西借粮的优势,保持自己在鄯州的地位罢了。
论起心计手段,这尚婢婢还真是名不虚传。
若不是行军布阵差了些,论恐热恐怕早就成他刀下之鬼了。
“那我军借粮二万石,算上此前的一万石,合计三万石。”
“三日后,我令尚摩鄢、尚铎罗率精骑八百,二千马步兵护送贵部与城中汉民前往山丹,将三万石粮食押运来鄯城。”
“此外,城中两方互市还得请刘果毅你拿拿主意,回去后与张甘州说说。”
尚婢婢在扯河西的大旗,刘继隆也乐意让他扯大旗,所以爽快点头:“好!”
闻言,拓跋怀光及其身后的将领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批粮食,他们节省些,还是能撑到秋收的。
见气氛舒缓,尚婢婢便笑着令尚摩鄢去宰羊准备饭食了。
至于刘继隆他们,自然也要留下来参加宴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