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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庙堂上下
    第90章 庙堂上下
    “沙州僧人悟真,奉瓜沙留后张议潮之令,假道漠北归大唐,经时九个月,终抵长安……”
    “今上表陛下千万岁寿……河西瓜、沙、甘、肃、四州八城六关光复!”
    大中五年五月十二,长安城,宣政殿内。
    随着殿内僧人悟真的话音落下,殿内群臣在听到这则消息后,虽然已不似当初高进达来时激动落泪,但激动之心亦如往日。
    金台之上,李忱也不免感叹:
    “去岁岁末,押牙高进达向朕上表瓜沙收复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如今不过才过去六个月,却又听闻张议潮收复甘、肃二州,心中感慨,实难言表……”
    李忱还以为张议潮仅仅过了半年就收复了甘肃二州,却不想悟真听后禀告道:
    “押牙高进达出发已经是两年半前的事情了,草民则是去岁七月出发。”
    “草民出发前,张留后刚刚凯旋而归,准备修葺兵甲,收复伊州。”
    “若是事情进展顺利,几个月后,陛下应该就能听到伊州收复的凯旋之声了。”
    悟真这般说着,李忱也不曾想到张议潮收复失地竟然如此神速。
    “赏!张议潮如此忠义之士,需要重赏!”
    闻言,悟真下跪叩首道:“陛下,河西军民不需要任何犒赏,只望天军西征,将河陇失地收复!”
    “……”悟真的一席话,瞬间让李忱的热血冷了下来。
    收复河陇固然能让他完成大唐几代皇帝的夙愿,但河陇的情况,他早已从一些曾出使过吐蕃的官员口中了解。
    河陇之地,十番五汉,城外还有回鹘、嗢末等胡杂纵横。
    这样的局势,收复很困难,想要守好更是难上加难。
    现在已经不是开元盛世,更不是元和中兴。
    光从数字来说,眼下似乎比开元年间岁入更高,但物价也呈几何式增长。
    为了威慑藩镇,关中的十几万神策军耗费更是不小,军费是正常边军的三倍。
    这种情况下,能把当前的状况维持下去,便是李忱最满意的结果了。
    收复河陇确实很振奋人心,但由朝廷收复后只会增添负担。
    若是效仿昔年设置河西、陇右节度使,李忱又担心藩镇坐大,威胁关中。
    思前想后,李忱也拿不定主意,最终化作笑容对悟真道:“此事,我会与百官商议。”
    “你舟车劳顿而来,想必困乏不堪,先下去休息去吧。”
    李忱这番话,若是糊弄高进达还可以,但悟真是沙州吴氏家主,洪辩僧人的弟子,自小便见识过洪辩与吐蕃贵族的周旋与斗争,自然清楚李忱的意思。
    他的眼神不由暗淡,随后起身对李忱恭敬行礼,最后在宦官的引路下离开了宣政殿。
    见他离去,李忱也将注意力放到了庙堂之上。
    今日的要事并不少,接见悟真只是其中一件,着实没想到悟真会带来张议潮收复河西四州之地的好消息。
    有了悟真的好消息,李忱也精神了一些。
    见他端坐,殿上兵部侍郎卢商上前持笏板作揖:
    “陛下,司空白敏中报捷,于四月初十遣派裨将史元击破平夏党项于三交谷。”
    卢商带来了一则好消息,那就是祸害河南地(河套南)的党项被白敏中击破。
    这则消息让李忱十分高兴:“白司空已经上奏于朕,言平夏党项已被他平定,自此边事可安!”
    见皇帝高兴,卢商继续作揖道:“陛下,我朝兵马,自元和以来军备废弛,还请陛下诏令诸道,整顿武备。”
    “嗯……”李忱颔首,他十分认可卢商所言,毕竟大唐的武备废弛是他看在眼里的。
    他早就有意整顿武备,如今经卢商开口,事情也就好做了许多:
    “卢侍郎所言极是,自即日起,诏令各道慎择通晓兵法及武艺超群的军将二人为教练使,每年按时教阅武艺兵法。”
    “凡支郡有兵处,亦由本道点检训练。”
    话音落下,不等群臣开口,他便主动说道:“如今国库虽然尚可维持,但若要整顿武备,钱粮度支必不可少,诸位有何良策?”
    李忱扫视群臣,其中一名正四品老臣走出持笏板作揖。
    李忱回忆了一下,这才开口道:“裴侍郎有何良策?”
    见皇帝同意他上奏,户部侍郎裴休这才开口道:“陛下,钱粮之事,臣以为重在漕粮与税钱。”
    “关中粮价高悬不下,主要是因为漕运不振。”
    “自文宗以来,朝廷每年从江淮起运漕粮为四十万石,然沿途吏卒侵盗、沉没严重,以至运达渭仓时,还不到二十万石,昔年刘司徒(刘晏)所立的“漕运法”已经被毁殆尽。”
    “臣以为,若想解决漕运吏卒问题,必须施以良策!”
    裴休说罢,李忱颔首道:“裴侍郎可否说说应该如何施策?”
    “臣以为……”裴休整理了脑中思绪,随后才道:
    “当对漕运僚佐与州县官吏的责任进行明确划分,通过不同的奖惩来激励吏卒。”
    “例如将漕运每年的佣金全部划归吏卒,如此便能解决吏卒最为关注的“利”的问题。”
    “若是以法制措施固定漕运法中的奖惩内容,则大事可定!”
    裴休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想法,李忱听后觉得事有可为,当下便追问道:“漕粮虽定,税钱何解?”
    对此,裴休也不假思索道:“自天宝年间以来,各藩镇设置邸阁(官府所设储存粮食等物资的仓库),常常储存茶叶待价出售,以此获利。”
    “对于商人的其他货物,则额外强征赋税,盘剥过往客商、行人。”
    “臣以为,藩镇储茶卖茶已经成为事实,朝廷不如准许各镇储茶,但需要定下规矩,令各藩镇不可擅自对商人、行人收税。”
    “若是私下对商人、行人收税,则革除其储茶资格。”
    “此外,朝廷可将“山泽宝冶”之权收归盐铁使所有,如此应该能增加税钱……”
    三言两语间,裴休就定下了一个大方向,而李忱虽然不知道是否可行,但见裴休信誓旦旦,因此便舒缓了语气。
    “裴侍郎所献之策实乃良策,朕愿任裴侍郎为盐铁转运使,为朝廷解决钱粮之难。”
    “臣裴休谢上恩,上千万岁寿!”
    裴休闻言缓缓作揖,而李忱也算是将武备松弛、钱粮难以为继的两件难事解决了。
    见李忱扫视群臣,一名正五品官员走出队伍朝李忱作揖。
    “陛下,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请入长安来朝。”
    “论恐热?”李忱略皱眉头:“他为何来朝?”
    “听闻河陇粮乏无雨,论恐热欲归顺我大唐,只为求河渭节度使。”
    礼部官员这般说着,可李忱却十分敏感,他冷哼道:
    “此僚残暴,所谓归顺,无非是借我朝天威,欲重振旗鼓罢了。”
    “他若来朝,且晾他些日子再驱逐关中!”
    “臣领上谕……”礼部官员恭敬应下,而李忱眼见诸臣无事,眼神示意了身旁一名宦官后,便起身向偏殿走去。
    “退朝——”
    宦官高声唱礼退朝,卢商、裴休及诸位正四品以上官员在宦官的指引下前往偏殿。
    不过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却是一名在刚才庙堂上未曾发言的老臣。
    若是没了身上那身紫袍,他恐怕在队伍之中并不起眼。
    队伍走入偏殿,官员们以老臣为首,在他的带动下向高位的李忱行礼唱声。
    “上千万岁寿……”
    “平身吧。”
    李忱颔首应下,随后开门见山道:“先前沙州僧人悟真所言,朕思绪良久,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收复陇右、河西之地,乃是我大唐先帝的夙愿,况且河陇之地离关中较近,若不收复,便有受吐蕃侵扰之忧。”
    “只是那河陇之地十番五汉,城外还有回鹘、嗢末等胡杂纵横。”
    “此等局势,收复不易,想要守好更是难上加难。”
    “朕召诸位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李忱将收复河陇的利弊和他的担忧都说了出来,诸臣面面相觑,最后是卢商率先开口作揖道:“臣……并不建议出兵河陇。”
    为了避免众人说他胆怯,卢商解释道:“河陇诸州虽然看似分裂,可一旦朝廷动兵,他们便会聚拢一处反抗朝廷。”
    “河陇之番兵,少说也有十万之数,而神策……”
    卢商说着说着却支支吾吾起来,李忱皱眉:“神策军如何?”
    “神策军……”卢商迟疑片刻,刚想说出来,却见李忱身旁的几名宦官死死盯着他。
    这四名宦官年纪不一,看向他的眼神却充满了警告意味。
    “神策军需要防备的藩镇太多,即便出兵也只能派出两三万人。”
    “即便拿下河陇,可还需要驻守河陇,派遣足够多的将士。”
    “眼下国库钱粮不足,出兵收复河陇,着实有些……”
    卢商一改话锋,几名宦官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而卢商身旁的几名官员略微皱眉,却无一人反对他所说。
    “卢侍郎,我记得河陇屯田较多,昔年河陇地区的屯田收入占当时朝廷屯田的三分之一,是否?”
    裴休突然开口询问卢商,卢商颔首道:“昔年确实如此,可如今经过吐蕃百年祸害,早已不如当年。”
    卢商这话倒是不假,开元之前的河陇地区农业发达,大唐在此采购的粮食数量位居全国第一。
    史载“桑麻翳野、闾阎相望,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河陇沦陷后,大唐丧失了这片面积很大的屯田区域,粮食储备锐减。
    为了防御吐蕃,不得不在关中屯扎十余万大军,而关中自战乱后经济难以复振,完全依靠从河南和江淮等地的转运,使得朝廷财政负担极为沉重。
    如果现在的河陇还和百余年前一样,那不管是谁都会积极收复当地。
    可问题在于,现在的河陇连自给自足都困难,就连名义上可以调动河陇诸州的论恐热都因为缺乏粮食,不得不来大唐求援。
    这样的河陇地区,即便收复了,也需要很大的心力与钱粮去重建。
    大唐君臣没那么多心力,国库里更没有那么多钱粮。
    因此在卢商等人看来,收复河陇之地只会打乱眼前的局势。
    到时候河陇没办法自给自足,还需要关中供粮,那朝廷的负担就更重了。
    “唉……”
    李忱长叹一声:“既然如此,那河陇之地便暂时搁置吧。”
    “待漕运与盐铁茶税厘清,再商议也不迟……”
    “对了,派去卢龙的官员是否回来了,那张允伸如何?”
    李忱将更多精力放到了幽州卢龙镇上,对此一直没有开口的那名紫袍官员作揖道:
    “官员回禀说张允伸勤于军政、处事恭谨。”
    “既然如宰相所言,那便派人正式授予张允伸为卢龙节度使,加检校工部尚书。”
    李忱称呼老臣为宰相,而白敏中又在外督军,因此朝中能被如此称呼的,也就只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令狐綯了。
    “无事便都散去吧。”
    见众人作揖应下,李忱便示意众人退下了。
    在众人离去的同时,被安排离开庙堂的悟真却在前往驿站的路上见到了许多事情。
    “吃了两个饼子还敢和阿爷我要钱,你活腻歪了啊!!”
    “军爷饶命……草民嘴拙,草民嘴拙!”
    窗外,一队身披扎甲的兵卒将摊子包围,领头之人揪着摊主的领子,而摊子则是疯狂的打脸自己。
    “停车……”
    悟真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为他驾车的马夫是与他同行长安的沙州义士,自然停下了马车。
    “大德为何停下?”
    负责接待悟真的舍人试图拦下悟真,悟真却对舍人行了一礼,随后伸手将他的手扒开。
    舍人阻拦不及,便只能跟着悟真走下马车。
    悟真走向那群兵卒,兵卒们也发现了他和身后的宫中舍人。
    只是他们并未收敛,而是对悟真他们投来挑衅的目光。
    “你这沙门,来这找死呢?!”
    军头瞧着悟真那模样,张口便骂了出来。
    悟真却不恼怒,只是对军头行礼道:“诸位都是大唐的兵卒,为何要对百姓下手呢?”
    “娘贼的,今日出门不赶巧,遇到你这个猪犬般的东西!”
    军头将摊主推倒在地,走上前靠近悟真。
    他生得不算高大,不过五尺五六寸,但依旧比悟真高出大半个头。
    眼见事情要闹起来,舍人立马呵斥道:“你这厮,可知这是沙州义旅所派来的使者!”
    舍人本以为凭借此话,能让军头收敛,却见军头对地吐了一口痰。
    “呸!”军头不屑看向悟真与舍人:“一群依附番狗混杂,临阵倒戈朝廷的杂种罢了!”
    “你!!”
    舍人瞪大眼睛,却是没想到军头竟然如此粗鄙,要知道朝野上下都对收复河西四州的沙州义旅十分敬佩。
    尽管他们不会帮忙,可最基本的尊敬还是有的。
    现在这样的义旅却被骂作“杂种”,便是连他这舍人都不由得气血上头。
    只是面对辱骂,悟真却并不生气,只是平淡的讨论道:
    “你们吃着百姓的税粮,就是这样欺负百姓吗?”
    “呵呵……你们听听他说什么!”军头笑着与四周兵卒打趣,而兵卒们也笑个不停。
    笑了半晌,军头这才鄙夷道:“神策军吃的是朝廷的粮食,穿的是朝廷发的衣服,这群草民……”
    军头闲着不够,一边说一边揪起那摊主的衣领。
    “阿爷们穿着甲胄保护他们不受番贼劫掠,吃他几个饼还敢向阿爷们要钱,反了天了还!”
    军头瞪着眼睛,那摊主也连忙打自己嘴巴:“是草民嘴拙眼瞎,请军爷……”
    摊主之后的话,悟真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未曾想到长安竟然是这样的地方。
    他们在这里闹了起码一盏茶时间,按理来说,衙门理应发现了这里的事情,可直到现在都没有衙门的人出现。
    “贼秃!”
    军头朝悟真啐了一口,随后肩膀用力撞在他身上,懒洋洋道:“走了,去喝酒去!”
    “诶!”众多兵卒说说笑笑的跟随军头离去,而悟真则是躬下身子,将那摊主扶起,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小吊旧钱。
    “且收下去看看医匠吧……”
    悟真心如死灰,却安抚着面前的摊主。
    那摊主见了钱没有收,只是哀怨道:“这种事情时常有,大德不用为我担心。”
    他转身开始收拾起了被砸乱的桌椅板凳,悟真与他一同收拾,最后离去时,却还是把钱放在了摊桌上。
    他与舍人返回了马车,舍人见他一言不发,只能叹气道:
    “自文宗以来,宦官把持神策军,又因军中军饷高出边军三倍,因此不少宦官都在其中安插了不少纨绔和无赖。”
    “不过大德放心,当今至尊有整顿军务之心,相信日后会变好的。”
    闻言,悟真颔首没有说什么一时间车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马车抵达驿馆,悟真才在下车前对舍人问道:“如此兵马,真能收复河陇吗?”
    “这……”舍人被问住了,最后只能支支吾吾说道:“朝廷肯定会收复河陇的,请大德放心。”
    见他都如此支吾,悟真心头黯然,在驿馆门口与沙州的几位义士碰面后,便叹长气道:
    “三日后便返程吧,这长安……没有必要继续待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