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
我希望在阳光正好的一天,那个人骑着车,我坐在他自行车特意加的后座上,一路荡着双腿。他将车随意停在艺术学院靠河的草地边,我们爬上河堤,就这样边晒太阳边喝啤酒,什么都不必说,就十分美好。
这件事从我大一刚认识他,到我大一结束,都没有兑现,我和他之间的暧昧关系,自我终结。
在我的幻想里,那幅画面应是新海诚的画风,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像岸边的柳枝一样,随风飘荡;那柔柔的发尖蹭在男孩子的脸上,小猫爪子挠人一样,让人心痒难耐想要犯罪。于是男孩子垂下头,搂住女孩纤细的腰肢,女孩的芊芊玉手顺势搭在男孩的肩上,在逆光中,男孩轻轻吻在女孩子柔软的嘴唇上……
每天早晨,我望着镜子里那张泛普普通通的脸、那头干燥的乱发,只能默默挪开视线,挤好牙膏满嘴泡沫,昏头涨脑地开始一天。这样的我,没有好看的面孔,灵魂也不十分有趣,我断定,他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不出意外,今年又是最难求职季,我试图从中二少年的沼泽里慢慢往外爬,成为茫茫求职大军的一员,浑为了生存四处奔波。这样的我,愿望原始而纯粹——只想赚钱,不想恋爱。
就在这时,一个重磅消息砸穿了我们的微信群。
齐织嘉要结婚了,我的初中同学齐织嘉要结婚了。
齐织嘉是我们这些老同学里唯一那个考上211的,而且是特别难考的法学院。她在今年拿到了保研资格,前途都比我们看起来光明,可是她在这个当口选择了结婚。
她的男朋友不是本地人,父亲是是乘山民办高中的校长,也算是书香门第,在211学分子生物学,据说还是学院副会长。齐织嘉在领证之前就旁敲侧击地给男朋友脸上贴光,我们对他的期待颇高。
婚礼没有在魔都举办,而是隔壁省的乘山岛,为此,齐织嘉还给我和毛毛打了一笔车船费,希望我们一定要去参加她的婚礼。其他的同学大多因为路途遥远,只在微信上送了一句祝福。
“我去。”毛毛考研刚过了笔试,的确需要一个缓口气的机会。
“我去——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我回信。
“你去屎。”毛毛发了个抓狂的猫表情。
我,一个做五休二的伪白领,周末不用加班,自然欣然答应。况且经历了五天乏陈可数的日子,想散心的意图甚至大于了对婚礼的兴趣。
我很久未见毛毛,在地铁站与她碰面,少不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去年家里出了大事,我一分都未曾和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说过。因为自己的苦难,旁人分担不得,还徒增他们的困扰,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得到无用的怜悯。
很多年后,我想起那时候倔强而冷漠的我,像一块木头插在暴风雨中的泥地里,下无根茎,上无依附,几乎想冲进时间的洪流之中,蹲下来抱住自己,告诉自己,未来一切都会好的。
前往婚礼的路上,我们细数着齐织嘉的点点滴滴,叽叽喳喳,笑笑闹闹。
“你还记得初中我们一起学工么,做点心,齐织嘉脸颊上的面粉比案板上的都多。”
“是啊,”毛毛接茬,“她炒出来的蛋炒饭,简直就是黑暗料理。”
而正是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齐织嘉,就要成为一个人妻,我们不免有些怅然,还有些惋惜,两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色,对于前途、对于未来,不免迷茫。当然,作为朋友,如果齐织嘉能够幸福,自然比什么都好。
三月份的天气还带有寒意,海风不要钱地往我们身上砸,登船后,我们在夹板上拍了几张自拍,就哆哆嗦嗦地钻进了船舱,翻开相册一看,不外乎是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笑。
我是第一次乘东海的轮渡,不免新鲜,脸贴在船舱玻璃上去拍江水,真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与《岳阳楼记》不同,这里是没有山的,仿佛天地间除了这温吞土色的江水,就只有我们这一艘渺小的渡轮。
其实,比起飞机,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消耗时间的交通工具,在那可以清晰感受到的分分秒秒里,像个小蚂蚁一般吃力地攀爬,血管里的血液也在随着地理变化而沸腾着。
不知道齐织嘉离开魔都,坐在小船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这样想着,失落地坐在位置上。毛毛去船上的小卖部里买了茶叶蛋和粽子,我从包里拿出垃圾袋,两个人就以膝盖代桌板,随意地吃了起来。茶叶蛋不知在电饭煲里煮了多久,入味的同时,蛋白也变硬了,像极了儿时在火车上吃的,带着浓郁的五香八角味道。我们两接着分食了那个蛋黄肉粽,周身变得暖烘烘起来。
毛毛掏出ipad:“看电影么?”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就下船了,摇了摇头。看电视剧也不很合适,说实话我们彼此生活中在做什么事,在看什么书,在追什么剧,都不再热衷交流,撑着我们两的,无非是往日的情谊。
“有游戏么?”我笑着问。
于是毛毛打开了双人游戏,是很久以前特别火的切水果。我一边玩着,心里不免惆怅,这一年来,不要说这样面对面玩游戏,就是长时间地坐下了吃顿饭都很难得,我低着头悄悄去看她,她专注地盯着屏幕,一如小时候专心念书的她。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初中小学妹,如今以都快大学毕业,真是岁月如梭。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快午饭时间。齐织嘉发信息过来连连道歉,说她腾不开手,让我们自己打车过去。我和毛毛面面相觑,最后上了辆三轮车,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飞驰到目的地,等下车时,我已是涕泗横流,抱着书包欲哭无泪。
乘山的婚礼从中午便开始,乡里乡亲的可以在这家大吃三天三夜。鞭炮不知都放了几轮,大门口到处是红色的碎纸,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气味,我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看到的齐织嘉。她穿一双蓝色高跟,一袭红色的旗袍,一件灰色的貂绒外套,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脸上略施粉黛,笑容温暖可人,俨然一个最美的新娘。由于她公公的客人实在太多,我们等了十几分钟都没法和她说上话,直到我和毛毛被拉去拍照,我们站在摄影师的镜头里,齐织嘉一边笑着,一边用舌头说话,大约是说:我好想你们。
我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水夺眶而出,也模糊不清地说着:我也是啊。我也是啊,我们度过的那些青春岁月,我也是啊,我们年少时最美的时光,我也好想你们啊。
齐织嘉身边站的那位男士,自然就是我们的齐姐夫。举办婚礼用的五层小洋房,就是齐姐夫的婚房,宴请的桌椅从客厅一直摆到院子里,大约有30几桌,隔壁楼是齐姐夫父母的家,院子里也摆满了桌椅。
好不容易齐织嘉得空,已经是婚宴快开始的时候了。我们同她在房间里补妆,那化妆师只不过将她的头发梳理整齐,脸上几乎没有补妆。我的脑海里飘过了一些疑问,将包里的礼物拿了出来。
“嘉嘉,这是我和毛毛送你的礼物。”礼物盒里放着几支今年大热的唇膏,是我们这些老同学凑钱买的,我和其他几位实习的同学工资还凑合,便贴了两百多块,毛毛是个学生,这两年大部分的钱都扔给了考研机构,就不好意思地贴了一百块钱。不管如何,这些都是我们这些老朋友的心意。
齐织嘉一向随外国人的礼仪,拿了礼物便拆开来看,她一边道谢,一边去把玩唇膏,眼中的光彩肉眼可见地变得黯淡,尽管如此,她强颜欢笑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谢谢你们,真的谢谢。”
“你挑个颜色现在就可以涂啦,我看你这边唇膏的颜色太淡了,一点儿都不喜庆。”毛毛拿出一支她挑的色号,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你看这颜色,多饱和,你皮肤这么好,一定显白的。”
“我现在不大适合涂口红,今天花淡妆是为了他的面子,”齐织嘉婉言谢绝了毛毛的一番热情,见我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连忙辩解,“不是你想的这样的,我是爱他,才这么做的,我是因为太爱他了。”
“你不需要和我重复两遍,那不过是你试图说服自己的一种方式。”我拉着毛毛作揖,“你知道么,我们买的唇膏即使是怀孕都可以用的,再说,科学上并未说不能化妆,这不过是民间的说法。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外面挺热闹的,我们出去吃酒。”
齐织嘉话到嘴边,终究是没有留住我,毛毛察言观色,知道我不高兴了,便善解人意地跟着我下楼,找了处偏僻的角落坐下。
“你在生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日子是她自己的。”
“她不会真的……怀孕了吧……”话从毛毛口中说出,我才真实地感受到了其中包含的沉重。
“可能吧。”我淡淡地说了一句,便低头倒了杯椰汁。齐织嘉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真有能力去照顾这个孩子么?难道她要带着小宝宝去读研究生么?我对姐夫不做保护措施的行为表示不齿,甚至对他明知道可能会开花结果的前提下去做这件事,感到厌恶。
婚礼按时开始,齐织嘉被她的爸爸挽着,从楼上缓缓而下,花童从楼上撒下花瓣,看起来十分美好。齐姐夫笑脸盈盈地站在原地,待得齐织嘉到跟前,才牵起她的手,他甚至用双手去摩擦齐织嘉可能冰冷的小手,我对他的讨厌,顿时少了许多。
是啊,我从不讨厌爱情,我作为一个小女生,也是同样的向往爱情啊。可是爱情背后藏着的,不是靠单纯地荷尔蒙能够战胜的,巨大的怪兽。爱情是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而婚姻,是两家本素不相识的成年人,去磨平自己的棱角,因为下一代勉强融合在一起的过程。爱情捅破的那层窗户纸下,藏着多大的窟窿,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我想着某个人的名字,垂下眼帘,我没有资格去说别人,我去指责别人的生活,不过是想逃避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罢了。
毛毛也哭了,从齐姐夫给齐织嘉戴上婚戒并且许下一生的诺言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流泪,她握着摄像机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我勉强握住她的手,让她减少抖动。
“你这样子,录出来的带子还能看么?”我调笑她。
“嘘——”毛毛制止我,防止我的声音进了录像带,她想记录下一个完美的画面。之后婚礼如何进行,我便不怎么关心了,我只在乎毛毛镜头里的他们,只要回忆还是美好的,便一切安好。
婚礼告一段落,新郎新娘可以去休息一下再出来敬酒,这时酒席才正式开始上热菜。我和毛毛正努力的剥皮皮虾的壳时,齐织嘉的妈妈过来与宾客敬酒。到我时,见我拿着冒着泡的雪碧,也没多说,倒是桌上其他人向我劝酒,我并未理睬。
“你们最近在忙什么啊?听嘉嘉说,你最近在外企上班对吧?”齐妈妈问道,语气中有些泛酸,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也是服了这个小姑娘,还好保研了,可以等毕业了再找工作。不过啊,他们幸福我也就无所谓了,女孩子家早点成家也能收收心,我家这儿子啊,我可得好好把把关,不能这么早送出去。”齐妈妈直指坐在第一桌上的自家儿子,“你们身边要是有什么漂亮的学妹,可要给我家志远介绍一下。”
齐织嘉有个亲弟弟叫做志远,他们高中的时候,为了让弟弟能吃上家里的热饭热菜,他们把原来的房子租了出去,在弟弟高中附近借了个高价的学区房,跨区读重点高中的齐织嘉只能每天来回通勤一个小时上学。
除此之外,齐妈妈对齐织嘉还算不错,我一个外人,不方便评价她究竟是爱弟弟多一点,还是爱姐姐多一些。
“小男孩不急着找对象吧,毕竟魔都房价挺贵的,这几年正是拼命的时候。”毛毛似乎也受到了冒犯。
“不得让他练习练习么,这房子呀……”齐妈妈暧昧一笑,“弟弟的首付我们上个月已经付掉了,以后只要还月供就行了。”
我遥想起老爸说乘山的彩礼是什么规格,便明白了这所谓的首付是如何付的了。心中一阵恶心,和齐妈妈没有聊几句,便兴趣缺缺地东张西望,齐妈妈见我无心恋战,识趣地跑了。
我从酒瓶里倒出半杯葡萄酒,像漱口似的想把嘴里的血腥气息给洗掉,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齐家婆婆也过来敬酒。
我与她应该是无话可说,谁知她满脸笑容,过来问好。
“你们两位想必是我家媳妇儿的同学吧,我们伴娘那儿有一些薄礼,是回馈给出了红包的宾客,你们可不要忘记领啊。”
“我们就不必了吧。”
毛毛尴尬地看看我,言下之意溢于言表,齐家婆婆是个人精儿,并未表示什么不满,她自己端详着我身上的衣服,问:“小姑娘家里是不是养猫猫狗狗啦。”
“是……啊……”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我家媳妇儿肚里怀着小孙孙,半点侥幸也不敢心存,还请你不要多与她接触,免得动物身上有什么弓形虫……”
我气不打一处来,现在信息时代,岛上都通了高速网络,怎么她还抱着一些乡野间的生理卫生知识。我满脸笑容,回道:“老人家你放心,除非我家打了疫苗的猫跑出去和别的夜猫苟合,我吃了它拉的屎再和你家媳妇儿法式长吻,否则你家宝贝是不会得弓形虫病的,哦,您这乡野小地方不知道法式长吻是什么吧……”
我作势要去吻毛毛,着实把这老人家给吓着了,她嘀咕着彩礼都不愿给还在这儿耍横,便跑去别的桌子敬酒了。
“nice!”毛毛笑得花枝乱颤,我干了最后一点红酒,不愿意去看同桌人鄙夷的眼光,拉着毛毛去村子里找之前订的小旅馆去了。
放好背包之后,我们两跑去附近的海滩玩。这里的海滩自然比不上海外,倒也干净。海水是类似于江水的颜色,但空气里分明带着咸味儿,像是来到海鲜大排档的气味。我和毛毛不敢太过靠近大海,便远远地在沙滩上捡贝壳,一个下午过去,已捡了一大筐。
“我这雪地靴可就彻底废了。”毛毛颓丧地说。
“怎么着,后悔了?”我甩了甩运动鞋里的泥沙。
“不后悔。”毛毛笑得灿烂,一如十五岁的少女。我偷偷拿手机拍下这一刻,被毛毛追得满沙滩跑,鞋子彻底报废。
我们就这样在海滩上跑了两个小时,直到夕阳西下,肚子咕咕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