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围观的状况不同,这场比赛不论参与者双方,还是可能出席的观众,地位级别都太高,因此只有够资格,且事先向宿卫军登记报备,才能分到场内观看位置。每个主子都带有随从侍卫,挨挨挤挤至少几十口,把观众席挤得满满当当。官职品级稍差些的,以及各家低级仆人,都被远远隔在外面,连球影子都瞧不清楚。
吏部尚书翁搴大人向来不关心这些,然而他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解六皇子动向,只得派出可靠下人,到现场打探。那下人拿着翁府的铭牌,才得以进入马场外围。绕了两圈,软磨硬泡,想方设法,始终混不进场内,便等在进场的必经之道上,守株待兔。
几位皇子和有兴致看比赛的公侯贵族子弟一拨接一拨驾临。每经过一拨,人群便骚动一次,哗哗散开,又呼呼围拢,冲着进入场中的队伍背影指点议论。翁家下人相当忠心,脚背都叫人踩肿,也坚守不退,深恐有负主人委托,一边等待,一边竖起耳朵听众人说话。
那黄袍玉冠,骑在马上冲大伙儿点头微笑的,是太子殿下。有人感到奇怪,太子怎么瞧着年纪挺大?旁边立刻七嘴八舌争相回复:太子刚及冠就做了太子,都做了快二十年了!
那紫袍金冠,同样骑在马上,却连眼神都不斜一下的,是五皇子容王殿下。本来许多人看太子温和平易,纷纷往前凑,想多瞧几眼,因为紧随其后的五皇子又冷又硬,简直像砣生铁,又都打消了念头。
那坐在华丽马车当中,压根没露面的,是二皇子安王殿下。安王殿下身体不好,等闲不出门,不料这回也耐不住寂寞,前来观赛凑趣。
于是有人猜测,刚刚认祖归宗的六皇子,很得兄长们喜爱。赛击鞠什么的,最增进兄弟感情了。两个兄弟开赛,其余兄弟皆来助兴,赛完了再一起进宫陪皇帝陛下庆贺节日。皇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果然天下表率。
此等天真可爱的观点,立即遭到自命知晓内情者否定。太子与安王、容王,对凭空冒出来的休王,可说不上热情。会来得这么齐,多半是替端王殿下助威来了。
当然,这仍是一个天真可爱的观点。人群中并无猜出更多内情之人,或者有,却不会轻易开口。
众人说端王,端王到。一列人马奔至近前,渐渐放慢速度,步入场中。端王也是紫袍金冠,标准亲王服饰,身后八骑分列两队,一色朱红劲装,气势十足,马匹无一不是良驹,马上之人无一不是勇士。此八人,便是今日下场比赛的选手了。再往后,才是十余名王府侍卫。众人如群星拱月,护卫着端王殿下。
几位皇子仪表皆不俗。单看外貌,最出色的乃是年轻的五皇子。不过其人太过冷漠,群众不敢多看。看得见长相的三位当中,目前为止,以四皇子形象最佳,长得好,还有风度有气质。端王信心十足,志在必得,面上笑容毫不收敛。只不过那笑并非冲观众而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傲慢,比起太子,感染力亲和力相差甚远。
眼看离比赛约定开始时间剩下不到两刻钟,六皇子休王殿下居然还没到。
独孤铣乃宿卫军统帅,赛场安全正是分内事,早已进入场中,亲自安排观赛序列。除了他,别人也指挥不动各位皇子公侯家的队伍。
宋雩见独孤铣就在不远处,遂差人相请。之前已经互相见礼,故而太子直接问道:“宪侯大人,六弟怎的还没来,不会是迷路了吧?”
独孤铣往入口望了望。虽然不知道宋微搞什么鬼,但秦显李易诸人都挺靠谱,自己早上还特地把牟平派过去接他,以确保沿途安全,想来出不了什么意外。
“回禀太子殿下,开赛时辰尚未到,六殿下必会按时抵达。”
安王在旁边嗤笑一声:“该不是临场退缩,吓得不敢来了吧?”
独孤铣权当没听见这句,准备告辞离开。太子不等他开口,又道:“宪侯大人也不清楚么?我还以为……”笑笑,转而跟他唠起家常来。
独孤铣觉得太子今日故作亲切有点演过头,一时拿不准对方用意。前次放宋微离开京城时,曾与之落霞湖边相会。面对太子的拉拢试探,宪侯给出了中规中矩的明确态度:忠君。令宪侯效忠者,唯君主而已。太子当时也是一笑,不知是放了心,还是不甘心,事后倒再没刻意纠缠过。
心中奇怪归奇怪,独孤铣丝毫没现出不耐神色,陪着太子闲话。直到入场处再次传来骚动,比前几回动静大得多,才顺势打招呼离开。
马场入口之所以动静比之前都大,是因为外围群众受到了比之前都要剧烈的惊吓。
之前不论哪家抵达,排场再大,接近人群,均适时放慢速度。既为了不惊扰民众,也方便接受瞻仰,故而骚动程度有限。
由于其他有资格进场者都已经入场完毕,大道上十分空旷。一队人马自远方疾驰而来,蹄音如鼙鼓动地,雷霆惊天,瞬间震住在场所有人,牢牢牵走了每个人的视线。
路上毫无阻碍,这群人来得极快。各人皆是一身白衣,唯独打头一个,身着明艳紫袍。乍看去,便似白云堆上一抹紫霞,在风里肆意飘飞。
众人都看得呆了。
有反应快的回过神来,叫嚷出声:“六皇子!定是六皇子,休王殿下!”
然而观众还来不及惊叹,就变成了惊吓。六皇子一行竟然毫无减速的意思,冲着入口直奔而来。贪看热闹堵在当路的人立时慌了:“快!让开!让开!”
人群迅速向两边避让。只是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那些身手稍慢的,已然双腿打颤,汗出如浆,以为马蹄子下一刻就要踩到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但闻锐声一个呼哨,紧接着马儿嘶鸣响起,打头那匹灰马前蹄陡然高扬,硬生生止住前冲之势,随后安安稳稳站立,仰头打着响鼻,一副没跑过瘾的不爽模样。后边跟着的所有人马,齐刷刷止步,动作整齐划一,若闻军令。站定之后,不但人端坐如山,连马都稳如磐石,简直叫人怀疑畜生全通了人性。
满场肃静。
最近的围观者,恰是翁尚书那位忠心仆从,距离为首的六皇子坐骑,不过三尺之遥。马已经停下,他依然抵不住心悸腿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宋微欠身看看:“抱歉,吓到你了,没事吧?”
“没、没事……”那仆从连滚带爬,站起来让到侧面。
人群中不乏被吓出满肚子火气的。便是皇子,纵马扰民,一样能叫京兆府尹御前告一状。然而六皇子露了这一手高超骑术,又没造成实质损伤,便不好发作了。要知道,此等场合来凑热闹的,皆好兴贪玩爱冒险之辈,没有老弱病残,最初的惊吓过去,都暗暗佩服赞叹起来。
宋微坐在马背上,眼神扫过人群,咧嘴笑了。
京城上下传言,六皇子俊俏非常。众人瞧见这个笑容,心中无不浮现出“果然如此”、“闻名不如见面”、“前面一串也没最后一个好看”这样的感慨来。见休王殿下似有话说,都伸长了脖子,踮脚翘首以待。
“对不住,我不熟京城道路,来得晚了,所以有点着急。没想到这么多人,真热闹,嘿嘿……”
六皇子笑得单纯又爽朗,便如初夏的阳光洒落身上,温暖可爱。便是心头有火的,被他这一笑,也散得差不多了。这时众人才有空仔细打量,只见休王殿下亦是紫袍金冠亲王服饰,后边的骑士全部身穿白底银线绣花胡风骑装,连马身上的衬垫绳带,也属同色装饰。而最叫人吃惊的,还是辔头马鞍,清一色鎏金嵌宝,亮闪闪直晃眼睛。
不管马匹本来是何毛色,这么一搭配,品相连升数级。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得哒。那身灰不溜秋的皮毛,在金色与白色衬托下,硬是无端深沉高贵起来。
马矫健,人俊帅,更兼贵气十足,完全彻底地实现了宋微高大上的预设。
大概觉得六皇子挺好说话,有那胆子大的,脑子发热,挥手嚷道:“休王殿下!拜托殿下,我押了两千钱,殿下可一定要赢哪……”
宋微朗声大笑:“放心,赔不了!我可是把家底都押上去了!”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
宋微往前几步,望望两侧拥挤的观众,转头冲牟平道:“牟将军,不知能否有劳三五位宿卫军兄弟,每隔一刻钟,将场内状况传往场外?你看这么些前来捧场的,在外头干等着,啥也瞅不见,挺叫人过意不去。”
近处的人听见他这话,齐声欢呼,霎时传开。
牟平想想,此举并不费事,还有利于控制场外局面,点头同意,传令安排。
群众是最容易被蛊惑的,原本无所谓或摇摆不定者,顿时都成了六皇子的后援团。众人挥手吆喝,恭送休王殿下入场,声势浩大,引得场内诸人都忍不住移步探看。宋微一脸得意骄傲,简直就像已经赢了一般。占了皮相好的便宜,如此欠揍的表情摆出来,也只叫人觉得神采飞扬、盼顾生辉,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再也挪不开。
独孤铣眼看他进来,被这副骚包样气得说不出话,心里头一忽儿滚烫,一忽儿堵塞,倒似煮开了一锅粘稠无比的八宝粥。
顿了顿,才上前行礼,说明时辰已到,须立即开赛。
独孤铣不想听见薛三的名字,对比赛输赢也不以为意,故而并没仔细问过宋微的具体战略。这时候当然明白了,即使再不痛快,也不得不替他喝一声彩。
六皇子毫无根基,不如此不足以先声夺人,鼓舞士气。抵达赛场的时机,显然经过了精心算计,临入场一段疾驰,人和马都充分热身,趁着最佳状态直接投入赛事。因为过节,午后还有宫宴,端王与休王约定的,是半个时辰加一刻钟的短时赛,恰好回避了宋微耐力稍有不足的缺陷……
马场四周一圈风雨走廊,安有石桌石凳,方便地位高的观众悠闲观赛。端王坐在安王边上,见宋微到来,颔首示意,己方人马整齐排开,等候指令。
宋微听罢宪侯的话,笑道:“既然时辰已到,那便开始吧。”下马走到几位皇兄面前,弯腰打招呼。
公共场合,都不至于太难看。四位皇兄没起身,但也一一点头答礼。没办法,谁叫宋微是老幺,人坐着他站着,天经地义。
太子笑道:“我忝为长兄,便替二位弟弟做个评判罢。”
端王与休王同时笑答:“有劳太子殿下。”
宋微抬手摘下头顶金冠,顺便朝身后一递。紧接着解开腰间白玉带钩,将紫绫外袍往下一脱,同样头也不回,递给身后之人。在马上时,贴身跟着的本是秦显,下马后却变成了独孤铣。休王递得顺手,宪侯接得自然,一样样接过去,再交给侍卫首领捧着。
宋微卸下身上累赘的亲王服饰,露出里边与其他队员一般的白色胡风骑装。唯一的差别,是以金线刺绣,更加典雅华贵。胡服窄袖紧腰,越发衬得腰细腿长,挺拔劲瘦,好似一株雪松,一杆银枪,与先前风流态度大不相同,尽显傲然锐气。
他把手一伸,眼神一挑:“四皇兄,请!”
☆、第一一四章:真金何惧炼明火,小丑专能博谑声
宋微言辞神态明显带着挑衅,然而端王稳坐不动,只抬起下巴,眼睛往场中扫了扫:“我的人早已就位,单等六弟到来。”
他话音才落,宋微便夸张地“咦”一声,满面惊讶之色:“四皇兄的意思,莫非你不上场?”
端王淡淡一笑,很是矜持:“我手下儿郎,俱有可观之处,想来不会叫六弟失望。”
宋微做出一副无比意外的样子:“四皇兄特意相邀,道是彼此切磋。小弟我满怀期待,日日盼望。谁知皇兄竟然不上场,这……这叫人如何个切磋法?”
整个人表现得很吃惊很诧异很殷切很受伤,声情并茂,动人心弦。边上不知情的,都有点替四皇子挂不住。
宋霏酷爱击鞠不假,也常常下场过瘾,奈何技术一般。平素打着玩儿,或者一般赛事,不论陪练的还是对打的,看在皇子亲王份上,都会有分寸地相让,谁也不敢跟他死磕。他多少有自知之明,知道与老六赛击鞠,不可能指望对方放水。虽然并没把休王府乌合之众多么放在心上,但亲自下场确实只有拖后腿的份儿。再说比赛有风险,下场需谨慎,击鞠本是危险系数与专业技术直接成反比的运动,万一不小心马失前蹄,断胳膊折腿都是轻的,被马蹄子踩成终身残疾也有可能。
基于以上充分理由,端王当然不会亲自参与比赛。
有姚子贡那个京城纨绔通在,宋微当然不可能事先猜不出这局面,无非故意落端王面子,令他丢脸难堪罢了。
好在宋霏脸皮也算厚。即使有些不自在,仍然保持了风度,佯咳一声,道:“不巧得很,为兄近日身体颇觉不适,六弟想切磋,日后自有机会。”
“原来如此。”宋微拖长了调子,唇边一缕淡笑,嘲弄戏谑之态一览无余,“果真不巧得很……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小弟今日便先向四皇兄手下儿郎讨教讨教。况且切磋事小,身体要紧,四皇兄多多保重,祝皇兄早日康复。”
宋霏老脸一红。心道这野猢狲可真讨厌,敷衍两句,再不搭理。
宋微得意洋洋,翻身上马,领着己方成员场中列队。
十六名骑手,一队朱红,一队银白,煞是鲜明夺目。七彩鞠球高高抛起,宋微早已聚精会神,蓄势待发,从抛球者手臂施力方向直觉判断出鞠球落点,以不过瞬息的速度优势抢得头筹。
精准而迅捷的动作,引发了观众席第一轮喝彩。几乎毫无过渡地,比赛从开端直奔向高潮。
这既是因为开场精彩,也因为是短时赛的缘故,拖延战术疲劳战术根本用不上。从观众的角度说,这样的比赛最好看。双方均全力以赴,气势高昂,拼抢激烈,极易带动情绪。而围观者高涨的热情又反过来激发了骑手的状态。全身心投入的结果,便是时有超常发挥,绝妙好球层出不穷应接不暇,将比赛整体水平持续推高。
端王府八名队员皆是专业人士、一流好手。因为长期配合,默契度相当高。又少了主子碍手碍脚,以绝对胜利为目标,打得又稳又狠。若是实力稍微差点的,对上他们,攻不进,守不住,只有无可奈何等着认输的份。然而偏偏遇上休王府的队伍,简直就像是遭逢了天生的克星。
论整体实力,六皇子这边有强有弱并不均衡;论配合经验,所有选手凑一块儿才练了不到一个月。但人家默契程度一点不差,充分扬长避短,主次明晰,分工合理,各司其职,各守其位。而专管进攻的两位,六皇子殿下本人,与薛e薛三郎,仗着出色的个人技术,专挑刁钻古怪处下手,无孔不入,往往打得人措手不及,攻其不备,出奇制胜。
其结果就是,四皇子这边明明觉得该甩对方一大截,却总是在料不到的地方被压制,被反超。
原本带着立场观赛的一些人,看着看着,就忘了最初的立场,拍手跺脚、鼓噪叫好,浑然不觉弄错了敌我方向。说到底,京城地界,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这般引人入胜的击鞠赛事了。
双方越战越勇,比分交替上升。被宋微与薛e两个不要脸又不要命的炫技派带动,端王队伍中一个个不由自主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只看谁手段最高。如此一来,视觉效果更好,观众呼喊声也更高,但实际上却潜在地影响了团队配合效果,可惜当局者迷,无人察觉。
场外有眼神毒辣的球迷看出来了,也没有谁会傻乎乎跑到四皇子面前点破。
每隔一刻钟,便有专门的计时员击鼓报时。当比赛只剩下最后一刻钟,双方仍然未能摆脱胶着状态,而比分也始终死死咬住。
这时球在薛e手上,理所当然传给宋微。为防对方拦截,传得有点儿飘忽。高空抢球,正是宋微所擅长。当即策马跃纵,腰身离鞍,左手执缰绳,右手握球杖,眼看就要将这一球纳入囊中。
个把时辰打下来,满场都知道,只要球沾上六皇子的球杖,基本等着入洞得分便是了。
对方明显焦躁起来,拼尽全力阻挡。这时候就看出得哒的本事,愣是从夹缝中寻得空隙,在不与对方冲撞的前提下,载着主人奔向目标。
短时赛,没有替补一说,若出意外,下去就下去了,少一个是一个。因为这个缘故,选手反而更加小心。马蹄无眼,给对方使绊子,往往择不开自己,伤敌一万自伤八千,十分没必要。
然而比赛到了最后一刻,端王队伍方面,似乎不光人急躁,连马也狂暴起来。距离宋微最近的那匹马,猛地横过身体,脑袋笔直撞上宋微左腿。得哒正攒足了劲儿要跳得高高地,前蹄已然腾空,仅后蹄着地,挨了这一下,顿时身姿不稳,一个趔趄朝侧面倾斜。宋微左腿本已吃痛,马儿又突然受惊,彻底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人群中一阵抽气惊呼。
独孤铣霍然站起,顿了顿,立在原地没有动。这个时候冲下场去,强行中止比赛,绝非宋微所乐见。更何况,这点伎俩,应该还难不住他。
果然,宋微就着翻滚之势,左手牢牢抱住马脖子,右脚卡在马镫里,而左腿则勾住马鞍,整个人侧挂在得哒身上,继续策马奔驰。应变之及时,骑术之高超,惊险无比,精彩绝伦,为现场观众献上了本场比赛巅峰一幕。
掌声如雷。
当宋微就着侧挂的姿势,于千钧一发之际,抄手将马上就要落地的鞠球救起,喝彩叫好声如春雷震响天地。
独孤铣放下心来,缓缓落座,侧头瞟了身边端王一眼。
观众席主位坐的几位皇子,还有爱好击鞠的两个郡王。剩下一个地位最高的,就是宪侯。太子居中,左面依次是安王、端王、宪侯,右面则是容王与两位郡王。
宋霏被赛场变幻惊到,根本没来得及多想。宪侯眼风扫过自己,好似过了趟凉水,打心底一个激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不禁勃然大怒。正要发作,独孤铣却已经把头转回去了,面上一派安定从容,刚才那个冷厉眼神,仿佛不曾存在过。
四皇子生把满腔怒气咽回肚里,憋了一会儿,拎清轻重,想开口解释几句,场上意外绝非自己蓄谋安排,又觉得未免有示弱之嫌,更没准人家理解成欲盖弥彰。一时气闷,盯住那撞人的手下,暗暗咬牙。
比赛还在继续。
端王府诸人于短暂的愣怔之后,回过神来。球落到宋微手上,都以为他即刻就要击球入洞,迅速集结阻拦。
宋微这时已重新坐回马背上,勾起嘴角,似乎笑了笑。在右手的操控下,七彩鞠球稳稳停在球杖弯月形的前端。
他就这么看着对方结成人墙阵势,挡在自己与球洞之间。忽地扭转马头,冲着另一个方向。端王一方有反应快的,立即发现薛e正在接应范围内,慌忙叫嚷着催促队友,阻止宋微将球传给薛三郎。
宋微眯了眯眼,抖动手臂,将鞠球轻轻抛起。他的动作实在太过温柔,仅仅将球扔出三尺高,就又落回自己面前。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随着他手臂转动。他刚开始动作,不论对手还是队友,便无不绷紧了神经,全神贯注等着接招。谁也没想到竟是虚晃一招,叫大家都候了个空。
就在人们狐疑松懈一息之间,宋微舒展手臂,抡起球杖,将鞠球狠狠击打出去。无数双眼睛被那圆溜溜的七彩木球带动,众人这才发现,鞠球飞奔而去的方向,不是球洞,不是薛三郎,不是任何一个场上队员,赫然正是观众席主位。更确切地说,是主位席上坐着的四皇子端王殿下。
宋微这一球运足十成力气,全力施为,那小小鞠球真个如利箭离弦流星赶月,直奔四皇子面门而来。
这一下太过出乎意料,别说其他观众没想到,宋霏本人也没想到。就连他身后侍卫,应对也比太子身边人来得慢。奈何太子身边高手只顾着太子,可顾不上四皇子。
当宋霏意识到,宋微这一球专为砸自己脸的时候,那球离他的脸仅剩咫尺之遥。
情急之下,便想往边上躲。左边坐的病痨鬼安王,碰不得。碰倒了比自己挨砸更麻烦。右边坐的宪侯独孤铣,片刻前那个冷厉眼神从脑中闪过,身子一僵,止住去势。这厮定要落井下石,哪敢拿他当盾牌。仓促间只得后仰,不料惊慌之下使力不当,顿时连人带椅子向后仰面翻倒。原本椅背后站着个贴身仆从,那仆从甚是忠心,发觉不对,便打算扑到端王殿下面前,用身体挡住攻击。万没料到他这一挪,后边没了支撑,“啪”一声椅背着地,把四皇子摔了个四脚朝天。更要命的是,倒下时踢翻了面前放茶水的几案,茶汤淋漓,全洒在紫绫衣袍上,位置甚是尴尬。
场内观众非富即贵,谁不认识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的四皇子?当即有那憋不住的,情不自禁,“哈哈”笑出了声。此等情形,有人开了头,如何还煞得住?那一声笑,便如波心投石,涟漪阵阵,须臾发展成风吹海浪,波涛汹涌。满场看客,斯文的掩口背身,粗鲁的捧腹顿足,就连温文如太子殿下,也扭头掩面,不忍直视。
端王殿下形容之狼狈,平生仅有。只此一遭,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坑友:
明天三八国际腐女节,夕照将代表阿堵向“大爱清尘”捐出《附庸风雅录》个人志作者部分收入。同时启动《红尘有幸识丹青》三版意向调查。有兴趣的亲,敬请关注新浪微博阿堵通宝,百度贴吧“红尘有幸识丹青”,或淘宝店铺“听雪夕照轩”。
谢谢大家。
预祝节日快乐!
☆、第一一五章:甜头苦肉皆为计,前倨后恭因务实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四皇子扶起,收拾整理一番。好在茶水都不烫,天气也暖和,巾帕擦拭干净,并无大碍。
宋微那一球来得吓人,实际谁也没砸着。独孤铣赶在端王府侍卫前头,伸手将球捞入掌中。当太子问比赛是否继续,宪侯便托着鞠球呈到太子殿下面前。
端王这才想起,宪侯任宿卫军统帅,不管谁被球砸到,都是他失职。真是躲到独孤铣身后,甚至抓他当盾牌,宪侯恐怕还非得替自己接下不可。无奈先前太过惊慌失措,被那一眼瞪出心理阴影,硬是吓昏了头,坐失良机。
太子先是关切地问候端王两句,然后道:“四弟无事便好。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赛场难免意外。”
太子比底下几个兄弟年长一截,兄长派头摆了很多年,十分自然顺畅。自从三皇子隶王死后,其他几位皇子再跟太子打交道,无形中比过去更加小心。端王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面红耳赤,满腔羞恼,正不知如何发泄。被太子殷勤问候,强压着情绪应付。待听见后边这一句,心头熊熊怒火登时熄了大半。
太子这意思,摆明了各打五十大板。马有失蹄,谁叫你先不守规矩使绊子?人有失手,难怪对方冲着你来这一下。
端王张了张口,一时竟无法自辩,只得颓然放弃。他心里也知道,若非宋微骑术过人,那一下撞击,势必掉落马下,至少断条胳膊腿之类。而砸向自己这一球,此处侍卫林立,不乏高手,一枚小小鞠球,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最糟糕,也不过是叫自己颜面扫地。而四皇子的颜面,在太子眼里,显然没那么要紧。
宪侯捧着鞠球,向四皇子道歉:“独孤铣救援不及,叫殿下受惊了,请殿下恕罪。”
端王尚未答话,太子已然自宪侯掌中捏起那枚鞠球,悠然道:“剩下不到一刻钟,难得一场精彩赛事,自该善始善终。四弟以为何如?”
宋霏木然点头:“但凭太子殿下吩咐。”
按说马匹失控撞人,该判罚下场。但宋微故意将球击出场外,同样属于严重犯规。双方就此扯平。太子将鞠球扔回场内,宣布比赛继续。
三声鼓响,重新开始计时。
这一回与先前大不相同。六皇子一方气势如虹,而四皇子一方明显士气低落。搞出马失控撞人这般意外,不但狠狠得罪了对手,更害得自家主子大大丢脸,最后结果不论输赢,注定没有好果子吃。罪魁祸首心虚忧虑,余者害怕牵连,难免怨怼。如此一来,此消彼长,休王队伍越打越勇猛,越打越顺利,而端王队伍越打越拘束,越打越忙乱,片刻工夫连丢三球,可说兵败如山倒,毫无悬念走向失败。
高潮过于出乎意料,惊艳动人,结局反而显得平淡了。当宣布结束的鼓声响起,众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反是场外观众,听说六皇子胜出,掌声欢呼声雷动,比起场内热烈得多。
尽管如此,所有现场观赛者,除去个别心不在焉的,都不得不承认,这一仗淋漓酣畅,确实不虚此行。
太子亲王在场,其余人等皆候在原地,不敢先行离开。
比赛一结束,那撞人的骑手便滚下马背,到宋微面前磕头谢罪。宋微摆摆手:“你是四皇兄的人,找你家主子领罪去,别来找我。”
说罢,再不搭理,骑着马慢慢往观众席主位走去。昂首挺胸,左右睥睨,满脸骄傲自豪的笑容。一边走,一边不时跟场边鼓掌的人挥手致意。用后世的形容词来讲,那叫一个酷帅狂霸拽,完全彻底地满足了观众们对于球场英雄的心理期待。
他就这样像只得胜的公鸡般,趾高气扬走到赛场边,翻身下马。不料落地时左腿忽然吃痛,步伐不稳,慌忙拿球杖当拐棍,想要撑住身体,然而终究未能如愿,“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哈哈……”
如此笑得张狂的,是端王安王二位及其忠心属下。
周围不少人也跟着嬉笑起来。但随即想到六皇子如此这般,必是碰撞时腿上受了伤。笑得并无恶意,且很快收声。宋霏兀自抱着肚子“嘎嘎”乐,猛地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声音,讪讪止住。
独孤铣一步越过廊前栏杆,旁人还没看清他身影,已经到了六皇子身前。
宋微察觉他要伸手抱自己,一巴掌推开,低喝一声:“扶我起来!”
独孤铣瞅他一眼,宋微低头笑笑,悄声道:“听我的。”这一缕坏笑再没有别人能看见。
独孤铣于是搀着他起身,任由他架在自己胳膊上,一瘸一拐慢慢走到端王跟前,鞠躬道歉:“四皇兄,实在对不住,适才我被吓昏了头,根本不知道球往哪儿飞,幸亏皇兄好身手,不曾有什么闪失……”
端王气结。
这时那撞人的骑手醒过神来,慌忙冲到四皇子面前,跪下“咚咚”磕头,口中连声请罪。
宋微看四皇子没空理自己,大摇大摆在他旁边宪侯的位子上坐下。独孤铣蹲身给他解开绑腿,撩起左腿裤管,果然从小腿到膝盖青了一大片。手掌轻轻摁了摁,宋微立刻呲哇叫唤,嗷嗷呼痛,把边上人全吓一跳。
大男人受点伤就掉眼泪,未免招人轻视。奈何宋微赛场上的狠劲给人留下印象太深,再加上长得好的人总是容易获得同情分,观众一方面觉得他大概天生怕痛,另一方面,自然认为是伤势太重。
击鞠赛难免损伤,通常双方都会带有伤药,且有通医理者在场。独孤铣在宋微的惨叫声中上下摁了个遍,道:“先上点药,不要再使力,回去让李易仔细瞧瞧。”手一伸,秦显马上将药递了过来。
宋微不愿李易蓝靛两个耳报神来看比赛,把全程细节都传到皇帝那里,以形象太差不够拉风为由,拒绝了此二人跟随的请求。
端王挨着宋微坐着,被他鬼哭狼嚎叫得心慌气短,真以为是腿断了。偷瞟一眼,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