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摩尔斗士
转眼间,地中海世界进入了干旱少雨的7月,天空晴朗,惠风和畅,伊比利亚的南部迎来了1474年的盛夏。
伊比利亚南部多山地高原,濒临地中海和大西洋,即使是夏季也不太炎热,平均温度维持在25c左右。
在过去的八百年里,生活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摩尔人已经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夏季,勤劳而智慧的他们在这里建立了许许多多的水利设施,农田和果园即使在夏季也不会因为干旱而枯死,反而由于更强烈的光照而茁壮成长。
在农业生产上,相比于缺乏降水,缺乏光热显然更加难受,降水的缺乏还能通过河流湖泊和地下水来弥补,光热的缺乏就真的令人无能为力。
欧洲是一块高纬度大洲,平均光照和热量均不如其他几片主要人口聚集区,纬度越靠北,光热条件就越差,能被利用的农耕土地就越少,这也是文明之首先在地中海一带灿烂盛放的重要原因。
在这样一片大陆中,地处南方的伊比利亚就显得弥足珍贵,沿海地区既不缺乏光热,也不缺乏水源,适合多种粮食作物的生长,除了小麦,燕麦等常规谷物外,伊比利亚东部和南部还是整个欧洲少有的能够种植水稻的地区。
位于最南部的安达卢西亚地区就是伊比利亚半岛的核心农业区之一,这里虽然群山环抱,但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格拉纳达王国的摩尔人发展出了发达的农业文明,尤其是格拉纳达周边和南部沿海,到处都是良田,每逢丰收,满眼金黄。
可是,随着东罗马帝国的入侵,这些现象一去不复返,大将军贡萨洛率领的远征军从日不落要塞出发,沿海岸线一路向东进军,接连攻克马拉加城和阿尔梅里亚城两座重镇,占据了整个太阳海岸,格拉纳达王国的半壁江山尽数沦丧。
由于伊比利亚大区特殊的匹配机制,这里的军事战术相当原始,军事改革的春风尚未吹到这里,火枪和火炮的使用率严重不足,在很多战役开始前,双方将领甚至还得来上一场一对一单挑。
原时空中,直到天主教双王上位后,西班牙的军队才真正走向近代化,在他们之前,中世纪“骑士+征召农民”的老旧体系依然大行其道,无论是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还是格拉纳达。
对于原时空中的西班牙来说,格拉纳达战争和后续的摩里斯科战争意义重大,他们不仅在这两场战争中实现了再征服运动的彻底胜利,还完成了初步的民族构建,完成了军事体系的简单革新,通过战争从封建庄园主和天主教骑士团手中收回了大量特权,初步完成了内部整合,为大航海时代的对外扩张提供了最好的土壤。
历史上,格拉纳达战争之所以耗时良久,进展缓慢,一方面由于格拉纳达的陡峭地形和摩尔人的充沛武德,另一方面就是由于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同时还得面对来自内部的反对声音,在内部整合上耗费了大量时间。
因此,格拉纳达王国也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一些成长,火枪和火炮开始进入摩尔贵族的视野,他们不仅将其利用了起来,还创造出了一些针对性战术,用以反制双王联军的火器压制。
不过,在1473年的这场由东罗马帝国发起的霸权主义侵略战争中,格拉纳达王国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东罗马帝国凭借领先时代的军事战术碾压了摩尔人的老旧军队,也没有贸然进入连绵的群山,而是选择了南部沿海的低地平原,从西到东,一路横扫。
贡萨洛率领的大军在太阳海岸一路烧杀抢掠,将无数良田烧为荒土,将无数村庄化为废墟,东罗马帝国的奴隶贩子则跟在大军背后,随时随地地接收最廉价的战争奴隶。
在高额补贴和铁血律令的作用下,东罗马帝国的军队称得上西方世界纪律最严明的军队,在帝国国内从不扰民,在针对其余基督教地区时也比较收敛,但在摩尔穆斯林的土地上,他们依旧和当今世界的大部分军队一样,是一群土匪和强盗。
在敌人的土地上,无须在乎任何条例,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当然,贡萨洛在太阳海岸进行的大扫荡并非为了泄愤,并非为杀而杀,除了摧毁摩尔人的战争潜力外,东罗马大军的扫荡还具有更深层的目的,诸如丝绸纺织,羊毛纺织和橄榄种植等产业基地是首要打击目标,这些产业是格拉纳达的支柱产业,但同样也是东罗马帝国的关键产业。
在资本主义的引导下,东罗马帝国需要更多的销路和更少的竞争者,终极目的是霸占整个地中海市场,实现商品垄断,为了这个目标,除了尽力提升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率外,对竞争者的严格打击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拥有八百年历史的格拉纳达丝织业遭到了严重打击,桑树林被焚烧,手工工坊被毁为废墟,熟练桑农被成批运走,部分价值较高的优良蚕种和优良桑种则被运回君士坦丁堡,由帝国农业研究所进行专业分析。
对于纺织业来说,这种针对性打击是致命的,在新一轮的丝绸旺季中,欧洲各大市场已经几乎看不到格拉纳达的产品,东罗马帝国的丝绸则销路旺盛。
环地中海一带的手工业中心里,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已经在东罗马帝国的干涉下急剧衰落,现在轮到了格拉纳达。
逐步剪除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后,东罗马帝国的民间资本将会繁荣兴旺,民间资本家们无需担心亏空赔本,只会拿着挣来的钱继续开设工坊,继续生产各种商品,一个季度的时间,足以将产量翻上数倍。
不过,在好啃的骨头被啃完后,东罗马帝国在伊比利亚的进军同样受到了阻碍,纵横起伏的山脉将大军牢牢锁死在沿海地区,摩尔人依靠地理上的优势袭扰着东罗马帝国的据点,烧毁重要栈道,强化关键堡垒,将大军分散开来,在山地打着游击。
1474年7月4日,一支负责穿插的东罗马分队在翻越山脉时,遭到了格拉纳达王国的扎加尔将军的伏击,这位勇敢善战的王族后裔为东罗马帝国带来了进军格拉纳达以来的第一场败仗,五百余人被俘,两千余人死伤。
扎加尔将军是格拉纳达王国现任国王阿里·哈桑的弟弟,格拉纳达主战派的领袖,一位强悍的军人,一位不屈的贵族。
这场战役的失败让东罗马远征军见识到了伊比利亚摩尔人的顽强,也认识到了山地作战的不利局面,大将军贡萨洛停下了进军的脚步,开始原地休整,补充物资。
但是,格拉纳达王国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已经丢失了富庶的南部沿海,全国第二大城市马拉加和第三大城市阿尔梅里亚双双沦陷,近一半的人口,绝大部分的水上舰船和所有的出海港口灰飞烟灭,失去富饶的粮食产区后,现在的格拉纳达城甚至不能满足粮食自给,如果不是阿里国王在开战之前便做好了准备,饥荒恐怕早已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东罗马帝国针对格拉纳达的征服行动也从军事转为外交,密探们开始进入格拉纳达的每一个角落,进行渗透和攻心。
格拉纳达城,摩尔红堡,阿尔罕布达宫。
王室成员的居所内,格拉纳达国王阿里·哈桑静静凝望着窗外的壮美王宫,眼眶通红,嘴唇紧抿。
宫殿的红墙白瓦依旧鲜艳明丽,爱神木中庭的植物依旧翠绿欲滴,墙上的壁画和浮雕依旧栩栩如生,似乎与过去并无太大差别。
然而,如今的红堡却似乎弥漫着一股灰败之色,并非来自于外,而是出自人们的内心。
对于格拉纳达来说,这是一场实力对比过分悬殊的,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他们所面对的敌人不是同样内斗频仍的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不是老旧的天主教骑士,不会因为暂时的失利和经费的不足而罢兵言和,只要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愿意,战火就能持续不断地蔓延下去,直到格拉纳达战争潜力的彻底耗尽。
开战初期,格拉纳达人对他们的“卫国战争”抱有一丝希望,只要法兰西的阿拉贡的联盟可以给希腊人造成足够的麻烦,他们或许就会因为得不偿失而放弃西地中海的扩张,格拉纳达依旧可以苟延残喘下去。
然而,随着威尼斯的灭亡和佛罗伦萨的政变,困扰东罗马帝国的“多线作战”问题一扫而空,继黑海之后,东地中海成为了帝国彻彻底底的后园,从威尼斯潟湖的沼泽到高加索的群山,从埃及沙漠的尼罗河到东欧草原的顿河畔君士坦丁,东罗马帝国的水面力量是无可匹敌的。
威尼斯和佛罗伦萨退出战争后,巴塞罗那同盟的张扬之势为之一滞,阿拉贡王子费尔南多急得四处求援,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一则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无论如何,这场纷争进行到现在,路易十一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反而获得了比利牛斯山脉以北的鲁西永和西地中海上的科西嘉,趁着勃艮第公爵进攻安茹家族的时机将国王权力延伸到了普罗旺斯一带,又趁着东罗马帝国无暇他顾之际渡过大西洋,在北美洲东部一条大河的出海口建立了法属哥伦比亚殖民地。
意大利城邦的衰颓同样为法兰西的市民资产阶级带来了好处,南部城市中,里昂的手工业和维希的资源业蓬勃发展,沿海港口虽然面临威胁,但他们依旧凭借发达的内河航运和道路系统将商品售往远方,法兰西民族认同从北向南逐步扩张,一个拥有千万级人口的巨型民族国家正在逐渐成型。
对于过去或未来被路易十一有意无意间欺骗的君主来说,这位阴谋家当然是诡谲而可耻的,但对于法兰西来说,他的确是一位强而有力的君主,说法语的核心人口足足有一千余万,在欧洲大陆上位列第一,略多于抛开非德语地区的神圣罗马帝国,是希腊语人口的好几倍,只要能够团结起来,无论是以何种方式,都是一项伟大的成就。
至于信誉,承诺,盟约,或许在路易十一眼中,比起他自己的权力和法兰西的命运,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意大利“同病相怜者”的迅速倒台,阿拉贡人的无能为力和法兰西人的冷漠无情像是一块块巨石,重重压在格拉纳达摩尔人的胸口,让他们喘不过气。
但是,即使在这个时候,红堡上层依旧没有自暴自弃,格拉纳达的末代君主阿里·哈桑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为自己的国家延续寿命,他的弟弟扎加尔更是有勇有谋,创造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场胜利,打破了东罗马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
扎加尔归来之时,阿里·哈桑在格拉纳达城中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抛开了一切繁文缛节,放下了一个君主的全部身段,亲自出城远迎,和自己的弟弟相互拥抱,与每一位将士亲切交谈,用对待穆斯林勇士最崇高的礼仪接待他们,无论他们来自格拉纳达,的黎波里,突尼斯还是阿尔及尔。
在这样一个属于地中海穆斯林的绝望时代中,阿里·哈桑的坚定和扎加尔的刚烈像是两颗耀眼的明星,照亮了无尽的寒冷黑夜,为那些已经失去家园和正在失去家园的孤独者点燃了一丝希望的烛火。
然而,夜是寒冷的,路是绝望的,烛火的光芒也是微弱的,除了军事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外,阿里·哈桑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危机——内部斗争。
作为一个没有严格继承法的穆斯林政权,围绕继承权的纷争是十分常见和不可避免的,在许久之前的过去,格拉纳达因此而衰,在即将到来的未来,格拉纳达也会因此而亡。
阿里·哈桑称得上西欧穆斯林最后的有为之君,他已经维持了格拉纳达王国十年的和平,这十年里,这个国家似乎摆脱了从15世纪初开始的漫长内斗,一切都在缓慢地稳中向好。
如果阿里·哈桑没有子嗣,国王的大位理所应当应由年富力强而坚决勇敢的王弟扎加尔继承,但阿里不但有继承人,还是一位实打实的废物和懦夫。
现在,格拉纳达的内部斗争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王弟扎加尔,希望在阿里死后,由他带领这个即将崩毁的政权继续抵抗,这一派多为主战者,来自北非和西亚的逃难穆斯林也是这一派的忠实拥趸。
另一派则支持年纪尚轻的王子阿卜杜勒,他是阿里·哈桑最年长的儿子,好大喜功而性格软弱,唯一的优点就是热衷文艺,在吟诗作赋和绘画音乐上是一把好手,围绕他的一群人要么是畏敌如虎的“主和派”,要么是食古不化的老一辈得利者,他们不喜欢扎加尔的强势和霸道,将那些穆斯林逃难者视为“蛀虫”,对东罗马入侵者的态度也模棱两可。
在战争之前,作为一个父亲,阿里·哈桑当然会更青睐阿卜杜勒,希望将王座传于子孙而非兄弟,也因此对扎加尔一派采取了打压政策,帮助阿卜杜勒培养自己的势力。
但是,开战之后,国内一团乱麻,阿里·哈桑不得不依靠被扎加尔团结起来的坚决主战派,政治资源和战争资源都开始向王弟倾斜,尤其是扎加尔得胜之后,威望一时无两,无数人将他视为吉哈德英雄。
反观阿卜杜勒,老国王也曾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为他组织了一支不错的军队,试图让他在战场上建立威望,夺取功勋。
事实证明,老国王的希望全部落空,阿卜杜勒王子的表现差到了极致,阿尔梅里亚的争夺战中,阿卜杜勒王子直接被黑压压的东罗马军队吓得呆愣原地,在第二天的夜晚便抛下一切逃回北方,给从马拉加撤到此处的哈梅特将军留下了一滩烂泥。
结果是,王子的临阵脱逃让守军心气全无,从北非一路逃难而来的哈梅特将军气得吐血,痛骂阿卜杜勒的懦弱与无能,认为就连聚集在阿尔梅里亚的拉丁海盗都比他勇敢,这位失意者最终率领两千残兵战斗至死,阿尔梅里亚城不到一周便宣告陷落。
老国王自然对此大为震怒,严厉惩罚了阿卜杜勒,解除了他的一切职务,但还是将战败的真实原因进行了一些修改,对哈梅特将军的光荣大加赞扬,却对王子的失职闭口不谈。
阿里·哈桑本以为事情将以这样的方式草草收场,但阿卜杜勒又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这位王子得知扎加尔叔叔的胜利后,感到的不是鼓舞和激动,而是危机和嫉妒,在庆功宴上当着全体将士的面,对叔父的“北非流亡者”部下阴阳怪气,随时随地地摆出一副正统继承人的高傲姿态和文艺贵族的“高雅风范”,压根看不起这些来自乡下的难民。
王弟扎加尔当然对此大为震怒,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弱不禁风的侄子,对阿尔梅里亚的惨剧十分痛苦,只是碍于兄长的面子和家族的尊严忍而不发,他可以容忍侄子的不作为乃至“乱作为”,但不能容忍他对吉哈德战士的不敬和侮辱。
面对阿卜杜勒的羞辱,扎加尔当场发飙,一拳砸在阿卜杜勒的嘴巴上,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一顿,将阿尔梅里亚失败的缘由全部抖落了出来,随后便拂袖而去。
他的部下也都对阿卜杜勒报以不屑的目光,跟着扎加尔扬长而去,留下满眼怨毒的阿卜杜勒和一脸痛苦的阿里·哈桑。
此事过后,王弟和王子的矛盾公开激化,愈演愈烈,阿里·哈桑正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艰难抉择。
如果为了国家着想,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废黜阿卜杜勒,暴力清除王子党势力,立王弟为继承者,与他一起抵抗,直到生命的终点。
但是,没有人是真正的圣人,在儿子和弟弟之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亲生儿子,这才是血脉的传承,生命的延续。
扎加尔得胜之后,贡萨洛停止进攻,不少格拉纳达贵族开始抱有一丝侥幸,认为格拉纳达的群山能够将他们锁在南边,他们可以保住格兰纳达城和周边村镇,继续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此背景下,两派矛盾迅速激化,各自目标也明确了起来,王弟党主张将希腊人彻底赶走,王子党则试图见好就收,就此谈和,试着通过朝贡,臣服,赎金和赔款的方式请东罗马退兵,甚至还想用金钱赎买已经沦陷的国土。
但是,阿里·哈桑当然不会相信王子党的论点,东罗马皇帝不缺金钱,不缺附庸,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要置格拉纳达于死地,将穆斯林势力彻底清扫出局。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彻底倒向王弟一派,扎加尔的威望已经太过隆高,他不希望重蹈几位先祖的覆辙。
他爱格拉纳达,但前提条件是,格拉纳达是他的。
由于年老力衰,阿里·哈桑还是给了阿卜杜勒一个机会,让他去督管王城卫队,这是一支由京城良家子组成的部队,基层军官多为贵族子弟,他们的家族大多有权有势,这是万万不能交给扎加尔的一支力量。
令老国王感到惊喜的是,阿卜杜勒对新职务似乎十分上心,卫队士兵们也竟然十分喜欢他,这为阿里·哈桑带来了极大的慰藉,以为儿子终于开始成长了。
于是,他于一日傍晚兴致勃勃地跑去大营犒赏士卒,却震惊地发现,他的儿子竟然把军营化为了游乐场,军官们饮酒纵歌,抽大烟,嫖妓女,一个个奢靡享受,一个个放浪形骸。
阿里·哈桑被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阿卜杜勒略有恐惧但还是满不在乎的眼睛,好半天也说不出话。
“你不配为王!”
这是阿里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去之后,积劳成疾的阿里当场病倒,昏迷前派人召王弟回城。
现在,阿里·哈桑苏醒了过来,比起开战前,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重,头发白了一片,曾经总会精心打理的胡须也变得凌乱不堪。
“陛下,依您的吩咐,扎加尔大人正在门外等候。”
侍女走了进来,对老国王低声说道。
“好,让他进来吧。”
阿里缓缓地说。
不一会儿,门房再次打开,一位孔武有力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脚步铿锵,声音洪亮,君臣礼仪一丝不苟。
阿里苏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王弟,经过最激烈的心理斗争后,他已经做好了最终的抉择。
“我来了,陛下。”
扎加尔浑厚的嗓音传进阿里的耳朵。
“坐吧。”
阿里淡淡地说。
“我们之间,不必那么生疏客气。”
扎加尔依言坐下,等待着兄长的开口。
“情况如何了?”
阿里没有抬头。
“我生病的这段时间,格拉纳达发生了什么事?”
扎加尔沉默片刻,舔了舔嘴唇,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情况不好,陛下。”
扎加尔艰难开口。
“希腊人的舰队重新回到了西地中海,但他们并未如预想的那样死磕意大利,而是游荡在北非海岸边,一方面保护贸易线路,一方面向伊比利亚持续增兵。”
“西境边疆区的那个阿贝尔公爵,他在被我击败后极为愤怒,重新从阿尔及尔征调军队,三分之一的西境军团正在我们的领土上肆虐。”
“贡萨洛的亚巴顿蝗虫大军化为许多个小队,不断穿插到我们的聚居区,进行敌后破坏,十几座乡村和小镇被焚烧殆尽。”
“皇太子查士丁尼又从切尔克斯调集了几千人的仆从兵,他们也是在山里长大的,对山地作战也有不少经验。”
“更别提希腊人的中央军,就在两周前,我率领部队突袭了一处位于阿尔梅里亚以北的近卫军驻地,没有得到一点好处,他们的火器太强大了,现在干旱少雨,天气也不站在我们一边。”
“希腊军队在逐渐进步,逐渐适应,而我们,没有这个时间,没有这份精力。”
扎加尔叹了口气。
“还有医院骑士团,他们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交接,大部分医院骑士抵达马拉加城,他们装备精良,正面对冲时,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希腊人压根就没想过留我们一命,马拉加城的置换和医院骑士团的到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快啊。”
阿里喃喃自语。“他们的资源就像用不完一样,这样下去,只会把我们硬生生地拖垮。”
“陛下,根据情报,卡斯蒂利亚的恩里克国王快要不行了,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卡斯蒂利亚乱局初现,希腊人很可能会赶在风暴到来前对我们发起全面进攻,扫清通往托莱多的最后障碍。”
“希腊皇后伊莎贝拉和希腊皇子卡洛斯已经乘船来到马拉加城,在罗维雷家族的大主教的见证下加冕为格拉纳达国王。”
扎加尔苦笑一声。
“希腊人恐怕压根就没把我们当成对手,我们只不过是希腊人野心之路上的一块拦路石,击垮了我们,他们就会颠覆卡斯蒂利亚。”
“颠覆了卡斯蒂利亚后,他们的新大陆战略就彻底安稳了。”
阿里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国内呢?”
扎加尔闻言,还是沉默。
“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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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勉强一笑。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希伯来人出卖了我们。”
扎加尔抬起眼,满眼怨愤。
“一群希伯来人收受了希腊人的贿赂,将龙达要塞的构造图和弱点通通告诉了希腊军队,龙达要塞彻底失陷了。”
“现在,希腊军队可以不受阻碍地穿过山脉,进入北方。”
“怎么会!”
阿里站起身,难以置信。
“无论是希腊还是罗马,他们都是希伯来人的死敌!当年,就是罗马皇帝将他们赶出耶路撒冷的!”
“希腊帝国不会接纳他们的信仰,他们就是背叛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希腊人给了他们很多钱,虽然没有接纳他们,但派船把他们送到了英格兰,那里还算开明。”
扎加尔说道。
“我当初就反对您接纳希伯来难民,他们总是那样,为了金钱可以背叛一切。”
“他们看不到希望了,他们害怕希腊人,在金钱攻势下,直接顺势而为。”
“我已经擅作主张,把已知的希伯来社区全部清除,望您责罚。”
扎加尔单膝跪下。
阿里怔怔无言,只得将弟弟扶起。
“没什么,你做的对。”
阿里长叹一声。
“其他的呢?”
“粮食储存——”
“我的儿子,阿卜杜勒,他怎么样了?”
阿里打断了扎加尔的话,挑明问道。
“他……”
扎加尔的眉宇间隐隐有些怒色。
“他还是老样子,整天沉湎在酒色财气之中。”
“但是,支持他的那些商人,勋贵和老家伙可没有那么安分,对您的……对您的举动议论纷纷,还试图拦下我,不让我回城。”
“不少富商已经逃跑了,他们害怕一无所有,带着财产跑进了阿拉贡,尽管阿拉贡国王会征收近一半的财富。”
“阿卜杜勒也有些慌张,我听说,他曾数次前来探望,但由于您的命令,都被拦下了。”
“哼,探望?恐怕是想看看我还能不能活着吧?”
阿里冷哼一声。
扎加尔没有继续说话,这是兄长的家事,他也不好置评。
他知道,虽然阿卜杜勒是个纯粹的懦夫,但阿里的统治还算贤明公正,在位十余年,在民间和官场威望很高,手上还掌握着最多的部队,如果他想当上国王,军事政变显然是死路一条。
发泄完毕,阿里转过头,盯着扎加尔黑色的眼睛。
“早在你取得胜利之后,就有人告诉我,打到现在已经可以了,足够证明我们对安拉的忠诚,应当为自己争取一个体面的结局。”
“现在,我想问问,如今战局,你还有什么看法?”
扎加尔想了想,缓缓开口。
“如果您在问,我有没有必胜的信念,那么我可以明确地说,没有。”
扎加尔也直视兄长的双眼。
“但是,如果您在问,我有没有必死的决心,那么,我会用鲜血和生命向世人证明!”
“好!好!好!”
阿里重重点头,胡须都在颤抖。
“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们奈斯尔家族,或许出过懦夫,或许出过叛徒,但是只要你我尚在,绝不会允许外人的玷污!”
“以安拉之名,我决定立你为继承人,如果有朝一日,我没能看到驱除希腊人的那一天,你将会成为新的君王,带领全体人民继续抵抗。”
扎加尔一愣,狂喜和悲哀一起涌来。
扎加尔知道,自己的兄长最害怕的,就是让奈斯尔王朝终结在自己的手上,这位摩尔斗士一直尽最大努力挽救国破家亡的哀局,也和其他君主一样,试图把一个完整的王国传给子孙。
排开亲生儿子,将他立为储君,这只证明了一件事:国势的确危亡,希望的确渺茫。
扎加尔按捺住内心的万般思绪,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激动,整理着将要说出的话。
“陛下,我认为,现在不是立储的时机,希腊人的兵锋已经打到了内华达山脉,格拉纳达危在旦夕,他们不是卡斯蒂利亚人,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更换一个亲希腊的君主,而是彻彻底底的毁灭。”
扎加尔舔舔嘴唇。
“如果您硬是要这样做,我也会欣然接受,但还请您对王子阿卜杜勒和他的朋党进行合理安置,如果不这样,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阿里看着扎加尔,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
合理安置,那就是放权给他,武力镇压。
“你放心,王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
“我会将阿卜杜勒控制起来,等战争结束后再做安排。”
“至于他的党派,我会采取怀柔政策,如果还是不听话,我会让格拉纳达城的军队进行镇压。”
扎加尔重重点头,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遗憾。
将阿卜杜勒控制起来,等战争结束后,如果真有战争胜利的那一天,继承斗争还会继续的。
“我希望你能够挑起重任,保卫首都,以拖待变。”
阿里继续说道。
“我的儿子阿卜杜勒是一块废材,绝不能委以重任,以后当个闲散贵族就好。”
“多谢陛下的信赖,我会陪伴在您的身边,战斗到最后一刻。”
扎加尔坚定地说。
“如此,便好。”
阿里疲惫地点点头。
“我的儿子没什么本事,他不敢反抗,也没能力反抗,这我十分清楚,但这件事还是不能拖得太久,迟则生变。”
“犯下那么多的罪过,好好冷静一下,也好。”
“我会立马派兵拘禁阿卜杜勒和他的党羽,那些富商也得全部监管起来,他们的财富和物资早该收归国家了。”
“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他们的不满和愤怒由我一人承担。”
正说着,一位侍从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上写满焦急。
“陛下,王子叛逃了!”
“什么!”
扎加尔怒吼出声,一把揪住侍从的衣领。
“这……这是从他住处发现的……”
侍从吓得腿脚瘫软,颤巍巍地将一个徽章递给阿里。
阿里接过,又是熟悉的样式,又是熟悉的体希腊文,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主管技术的普罗米修斯,而是主管外交的雅典娜。
看着徽章上栩栩如生的女神,阿里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
1474年夏,东罗马帝国的情报部门在格拉纳达进行了多场行动,最为重要的莫过于希伯来人的叛变和阿卜杜勒王子的叛逃。
希伯来人的叛变让龙达要塞落入东罗马帝国之手,通往山脉北边的通道就此敞开。
阿卜杜勒王子的叛逃则是水到渠成之事,这位王子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父王的信任,在得知父亲召扎加尔进京后便陷入了绝望,整天以酒度日。
懦弱的他才不敢揭竿而起,但在面对东罗马帝国的提议时,几乎立马便答应了下来,走小路逃出格拉纳达城,躲避在东罗马帝国的旗帜下。
阿卜杜勒的叛逃让格拉纳达的局势雪上加霜,他在叛逃的路上通过自己的旧友亲朋叫开了好几座城镇的大门,为东罗马军队进一步扫清了障碍。
1474年8月2日,大将军贡萨洛率三万大军突袭阿尔马哈城,就势揭开了全面进攻的序幕。
8月10日,又一个消息爆发开来,迅速传遍了整个伊比利亚。
卡斯蒂利亚国王恩里克四世死了,死于疾病和衰老,对于这样一个荒诞而怪厄的傻子君主来说,这种死法称得上善终。
恩里克四世的死让卡斯蒂利亚陷入了更深的混乱,各路诸侯拉帮结派,勾结外人,争抢着瓜分特拉斯塔马拉家族的残躯。
8月12日,得知恩里克已死的消息后,葡萄牙与阿尔加维联合王国开始声索加利西亚的主权,王太子若昂亲率大军出兵北伐,要求举行全民公投,尊重人民意志。
8月14日,恩里克之女,私生女胡安娜在部分忠诚者的拥戴下在托莱多加冕为王,是为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一世。
8月16日,同为特拉斯塔马拉家族的阿拉贡王子费尔南多在卡斯蒂利亚北方诸侯的推举和法兰西王国的支持下自称卡斯蒂利亚国王,在萨拉戈萨进行加冕,是为卡斯蒂利亚的费尔南多四世。
8月20日,巴列奥略家族后裔,先王外甥,原公主伊莎贝拉之子卡洛斯在卡斯蒂利亚南方贵族的拥护和罗维雷教宗的背书下在马拉加城加冕为王,是为卡斯蒂利亚的卡洛斯一世。
至此,卡斯蒂利亚同时出现了三个国王,他们都坚称自己才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唯一的合法君主,将其余两位视为篡逆者,一场三王之战在所难免。
(本章完)